竣熙迷迷糊糊地醒过来,已经睡在东宫里了。他看床边坐着一个苗条的少女,自然以为是凤凰儿,就一骨碌坐起来,携着人家手,道:“我怎么了?”而那少女一回头,才发现是霏雪郡主白羽音,连忙尴尬地放开了手,道:“郡主怎么会在这里?”
“殿下!”白羽音“哇”的一声就哭开了,“殿下醒了就好了,臣女快担心死了。”一边抽噎,一边将竣熙中毒的事说了。
竣熙挠挠头,这才慢慢回忆起前一夜的事来,依稀记得有人给自己喂药,而凤凰儿就倒在身边,因问:“那凤凰儿呢?”
“凤凰儿姑娘自然是在蓼汀苑里。”白羽音道,“她已没有大碍了,只是太医嘱咐多休息,所以不曾来伺候殿下。”
“那我去看她!”竣熙翻身就要下床。
“使不得!”房里的太监宫女统统跪了下来,“殿下千万要保重身体,不可出去吹风。”
“我已经没事了。”竣熙不耐烦。
“殿下!”白羽音也在床边跪下,“殿下昨日微服出巡,结果遭人毒害,皇后娘娘已经震怒,本来要将东宫里所有的太监宫女和昨天跟着殿下出宫的侍卫全体治罪。后来是为了替殿下积福,才暂时饶了他们。若殿下再有任性之举,他们的性命都保不住,恐怕还会连累凤凰儿姑娘呢——皇后娘娘说了,殿下突然想去教会,一定是凤凰儿姑娘撺掇的,要罚她到贞顺门下跪三天呢。”
“这还了得!”竣熙又要跳起来。还是被白羽音拉住:“殿下莫急,我已经替凤凰儿姑娘求了情了。娘娘知道殿下对凤凰儿姑娘情深意重,倘若知她被罚,说不定就要多添一层病。所以娘娘就改罚她在蓼汀苑禁足十天。”
“哦……”竣熙才松了口气,又道,“谢谢你。”
“谢什么!”白羽音道,“这都是臣女应该做的。殿下莫非以为臣女对凤凰儿姑娘心存嫉妒,想要加害于她么?其实《女戒》《女则》我都熟读,三从四德的道理,我十分明白。”
竣熙当然老早就觉察出母亲想要撮合自己同白羽音。他只觉得这位亲贵小姐就像是雕塑精美的木头玩偶似的,乏味无趣。今日听她说这样的道理,除了感激之外,倒也有些感慨:凤凰儿的淳朴自然是她最可爱之处,也是她快乐的源泉。这霏雪郡主本来也应该是一个天真无邪的女孩儿,谁知托生在官宦之家,被这些劳什子的《女戒》《女则》污染了,禁锢了,才成了今天这木头人的模样。其实我竣熙倘若不是太子,不必背负天下的重任,恐怕也比现在幸福得多吧?我俩倒还有些同病相怜之处。
他心里虽然这样想,但是白羽音俨然妻子的口吻还是使他很不自在。直想找个法子将她打发了。可喜,这时候外头太监道:“袁哲霖袁大人来了,殿下见是不见?”
“见,当然要见!”竣熙立刻回答,“请袁大人进来——送霏雪郡主出去。”
“是。”外头应着,而里头的太监宫女们就来帮白羽音穿大氅笼暖手筒。白羽音仿佛一点儿也不介意竣熙逐客,深深一礼,就退了出去。同时哲霖也走了进来,与她擦肩而过。
“殿下——”哲霖行了大礼,“未知殿□体如何?”
“我好得很。”竣熙招呼他上前,又把在场的太监和宫女都打发了出去,“昨天后来都发生了什么事?你跟程大人说起今后的计划没有?”
“殿下,”哲霖道,“昨夜你遇刺中毒,这么大的事,大家都忙得不知如何是好了,又是要护送你回宫,又是要着手追查凶徒,哪里还有功夫去谈别的?”
“唉!”竣熙捶着床,“费了这么大的心思,做了这么大一台戏,你却一句话也没和程大人提,这不是白费了么?”
“殿下,臣实在对不起你。”哲霖又在床头跪了下去,“都是为了臣,为了修复臣和程大人的关系,才让殿下来到菱花胡同,才让凶徒有机可乘……实在都是臣的罪过。”
“这怎么关你的事?”竣熙道,“那凶徒定意要害我,哪怕我不去菱花胡同,他也会另想别的法子下手。再说,你和程大人都是国家的栋梁之材,让你们合作无间,是为了江山社稷着想。”
“不,殿下,”哲霖道,“若不是臣开始急功近利不择手段,也不会惹下大祸,搞得大臣不和,最后还要殿下来帮臣收拾这个烂摊子……”
“别这样说。”竣熙道,“国破家亡之痛,我虽然没有亲历,但是日日为这樾寇担惊受怕,我晓得你的感受。倘若换了是我,也会等不及,使出些非常手段的。”
原来哲霖在禁足期间多次写信给竣熙,忏悔己过,冬至节那日竣熙就到景康侯府去看望他。君臣二人一番长谈,哲霖言道自己因为不甘国家为樾国所破百姓为敌人奴役,誓要在有生之年驱除鞑虏光复河山,所以才不惜使出各种手段,要掌握权力以图和仇敌决一生死。但未想到事与愿违,仇敌的头发都还没有碰到一根就在楚国引起了恁大的风波,怎不使亲者痛仇者快?他恐怕自己抱负无法施展,所提的建议也会因为朝中众人对他的成见而从此被否决,这样对他对楚国都非幸事。他希望竣熙即便放逐他袁哲霖也不要废弃他所提的细作司等提案,一定要集中力量,彻底粉碎樾寇侵吞天下的阴谋。竣熙出生乱世,小小年纪就担负保家卫国的重任,哲霖的挣扎,他感同身受,一方面劝哲霖今后再不要做些不择手段不顾后果之事,一方面又承诺他思过期满立刻官复原职,负责成立细作司。哲霖对竣熙感激不尽,但恐怕朝中大臣们难以不计前嫌。竣熙想,旁人也许不好争取,但程亦风既深明大义又是兵部尚书,若使他和哲霖紧密合作起来,日后有了成绩,大家自然也就会对哲霖有所改观。哲霖何尝不知道程亦风是百姓心目中的英雄,又是朝廷新法的中流砥柱?然而自己对菱花胡同对符雅对程亦风本人所作所为实在过分,不敢奢望程亦风的原谅。竣熙却道:“程大人乃是一个真正的仁者,若你诚心改过,他必然不会计较——尤其,他不会在意你跟他之间有什么恩怨,只要你去补偿了那些无辜的百姓——就是菱花胡同的教徒们,程大人多半就会看出你的诚心的。”君臣二人于是一番商量,决定于圣诞当日在菱花胡同做一出“负荆请罪”的好戏。
这出戏是唱得很成功的,就是没想到会发生中毒事件。
“总之这事就不要再提了。”竣熙道,“你本是诚心道歉,我替你找个机会而已。说的多了,万一传了出去,倒叫程大人觉得你并非真心,岂不麻烦?从今往后,你只消好好的做你的本分,为国为民恪尽职守,昨夜的那一切就算没有白做了。”
“是。”哲霖顿首,又激动道:“殿下待臣如此,臣实在无以为报,今后臣必然为国为民,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不要这样说。”竣熙道,“我从前只是觉得你这个人文武双全,是个难得的人才。如今听了你的遭遇和抱负,觉得你就像是我的兄弟一般——你本也是天潢贵胄,与我何有君臣之分?若能消灭樾寇光复馘国,你便是一国之君,我二人会平起平坐。”
“殿下——”哲霖喉头哽咽,怔了半晌,才道:“只愿这一天快些到来。”
“咱们要有信心嘛。”竣熙笑着拍了拍他,“就用你的细作司把樾国闹一个人仰马翻——说起来那个大胆的刺客竟然下毒害我,这也正给了咱们一个尽快成立细作司调查此事的理由呢——我就把这调查的任务交给你了,你总晓得怎样把握时机?”
“殿下的建议当然好。”哲霖道,“臣也想重提细作司之事。不过借殿下遇刺来做文章恐怕是不成——从昨天夜里起,宫里就开始彻查了,所有御膳房的宫女太监并有可能接触过那些菜肴的人统统都被刑部抓起来审问了,臣怎么好突然去横加干涉?难道还嫌树敌不够多么?”
“啊呀,我是病糊涂了!”竣熙道,“不过,宫女太监想来是受了什么人的指使——是谁想要杀我呢?过去有个三清天师曾处心积虑要对我不利,但他早已经伏法,如今又是哪里冒出来想谋害我的人?”
“臣想,或者是樾国奸细。”哲霖道,“听说玉旈云安插了许多细作在我国,能混入宫来也不算稀奇——倘若如此,那就正有成立细作系的必要了,单凭刑部那些人,怎么能够斗得过樾国那些训练有素的细作?”
“那我这些皮肉之苦可算没有白受!”竣熙拍手道,“你把这奸细揪出来,自然朝廷上下没有不服你的。”
君臣二人又絮絮说了一阵话,无非是哲霖计划着怎样查探毒杀的真相,又保护竣熙的安全,等等。如此过了一顿饭的功夫,外头说太医来请脉了,哲霖才告退。临走,竣熙又托他带一件小玩意儿去给凤凰儿,为少女病中解闷倒还是其次,主要是为了要哲霖去蓼汀苑走一趟,确保那边防卫得当,不会有人加害凤凰儿。哲霖自然理会得,答应了,就退出东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