悦敏微微一笑:“其实也不是临时计划的。早在甘州灾情第一次报上朝廷时,我就已经有了这个设想——就像内亲王的票业司也不是一夜之间想出来的嘛。我之前不敢提出这建议,是怕花费太大——不过仔细算算,花费说大也不大。我看不用征调民夫了,就让逃难的百姓回乡参与,像奖励垦荒一样奖励他们,还怕他们不肯吗?谁想背井离乡呢?如果人力不够,内亲王东征带回来的兵不是也正要回驻地么?养兵千日用在一时。反正现在他们的驻地也没什么紧要之事,回乡也不见得能帮上他们家里什么大忙,倒不如调他们去兴修水利。只要办好了这件事,先前拖欠他们的劳军银子就发给他们。他们也必定欢喜。”
原来是打我那些兵的主意!玉旒云终于明白这对狡猾的父子绕了个大弯是打算干什么了。她冷笑道:“这花费也叫‘说大不大’?永泽公怎么这么阔气起来?南方七郡究竟运来多大一笔银子,你又发军饷又修水利还连那二百万的劳军银子都能发得出?”
“不多不少,”悦敏道,“南方七郡刚才押送来了二百五十万两银子。”
“什么?”玉旒云差点儿没惊得跳了起来——南方七郡再怎么是天下粮仓,也变不出二百五十万两银子来啊!疑心悦敏也玩那假官票的把戏,她赶紧问道:“是现银,还是银票?”
“自然是现银。”悦敏已经露出了难以掩饰的得意,“否则怎么会运到户部银库呢?”
庆澜帝也觉得这“二百五十万两”的数目太过巨大,声音都有些发抖了:“这……其中多少是亏空的……多少是借的,又多少是捐的?”
悦敏道:“方才户部才有人来把消息报告给臣知道,臣因为急着和父王一同来见万岁,并来不及去户部看黎右均的信函。不过黎右均一向公正廉洁,亏空并不多,而南方富庶之地,商贾众多,大家诚心报国,应该是以捐献居多吧。如果万岁想知道确数,臣这就去看看。”
“也好。”庆澜帝一边说,一边看看玉旒云。
“臣奉旨总领票业司事务,”玉旒云道,“请万岁派臣与永泽公同去。”
“准奏。”庆澜帝似乎也急着想知道这一大笔钱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就挥挥手。
“万岁!”赵王却踏前一步,“那北境抗击蛮族的事如何决断?”
“这……”庆澜帝摸了摸脑袋,“先去看户部那边的银子,反正也花不了多少功夫。如果真是有二百五十万两,就……”当然就只好按照悦敏建议的办了。
玉旒云跟着悦敏赶到户部。其实在路上她就已经猜到数字必然不假,否则悦敏也不敢睁着眼睛说瞎话。到了银库一看,还是免不了吃了一惊,新铸造的官宝整整齐齐,库工正一箱一箱地扛进库去。黎右均送呈户部的书信上说,二百五十万两中只有十万两是官员的亏空,另有十万两是他们新近增收的“脂粉税”,专门向嫖客和老鸨下手,一方面可以筹集资金,另一方面又能够端正风气,乃一举两得之策;余下二百三十万两中五十万两是当地商家们免息借给票业司的,而其余一百八十万两都是当时绅士商贾自愿捐献的。他提到悦敏曾经早先曾经写信到南方,号召富庶之地的民众踊跃捐款赈济甘州,南方七郡之人为悦敏信中之言所感,才能筹出如此惊人之数目——这一细节倒和悦敏称兴修水利早有计划想符,但是也很明显地告诉玉旒云,这个黎右均正是赵王一派。
“银子王爷看到了。”悦敏道,“莫非你要亲自数一回才安心?”
玉旒云被他这态度激得直冒火:早先自己用养老税骗得他们不得不赞同官办票业,如今他们竟然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用这蛮族入侵之事蒙得自己要调军队去甘州挖河!可恶!实在是可恶!
“王爷,兵贵神速。”悦敏还嫌她气得不够,火上浇油,道:“军饷、冬衣就算一时不能发下,这个好消息总要立刻传给将士们知道,也好让他们奋勇抗战。王爷以为派谁去传信比较好呢?”并不要玉旒云回答,他自己又道:“那些兵都是我父王和我带出来的,对我们的话深信不疑,如果我亲自前去,他们肯定士气大振。”
“你——”玉旒云瞪着他:这不等于是放他去搬兵了么?
“奔波之事总不能让我父王出马吧?”悦敏道,“还是内亲王你不放心我们父子二人,想要亲自去?”
我亲自去了,京师防务怎么办?玉旒云才不上他的当。
悦敏道:“王爷放心。我轻车简从地前往,决不多花朝廷一文钱——虽然现在有二百五十万两银子,但我明白王爷想把钱用在刀刃上。”
“轻车简从么?”玉旒云忽然有了对策,“不必了吧,我也不是一毛不拔。其实我看你那句兵贵神速说的一点儿也不错——不仅要迅速出兵,还应该速战速决。你北方的兵不是又冷又饿还病了不少么?不如叫我的骁骑营一营人跟你同去。他们行军速度和你轻车简从也差不多,再说,叫他们去挖河也太浪费了些,不如帮你打赢了蛮族再说后话。”
“这怎么行?”悦敏知道玉旒云要骁骑营同去北方是为了监视自己。他也没这么容易着道儿,立刻就推辞:“为了区区几个蛮族流寇劳师动众,我大樾威名何存?再说,王爷的骁骑营未在北方打过仗,不熟悉那里的环境,也不晓得蛮族的优势与弱点,山长水远地跑去,实在不划算。”
“咦,要是只会打交过手的敌人,那还有什么用?”玉旒云道,“永泽公莫不是讥讽本王不会带兵?”
“岂敢!”悦敏道,“王爷带兵的本事在朝中属一属二,只是……”他笑了笑,压低了声音,低得只有他和玉旒云两个人才能听见:“只是你不识时务,更不自量力。你以为你能算计得过我么?你试试把骁骑营北调的事提到朝会上来跟我吵,看看有多少人会支持你。”
玉旒云阵恨不得一拳打歪他的鼻子,不过在户部库房里厮打成何体统?何况,悦敏说的一点儿也不错——他早就算计得妥妥当当,到了这个节骨眼儿上,玉旒云哪里有反扑的余地?
总是棋差一着!她愤愤地一拳捶在案头的算盘上,一把镏金的铜算盘顷刻被击碎,算珠噼里啪啦滚落一地。悦敏看她越生气,心中就越得意,甚至还有一丝解恨:如果不是玉旒云,博西勒怎么会身陷冷宫呢?当下,他呵呵笑着招呼一边正在点算音量的库工:“你们还不快把算盘珠子给内亲王千岁拣起来?这每一粒珠子可都值二两银子呢!你们不知道内亲王如今替皇上当这个家,最注重节俭吗?”
库工们虽然从不敢介入朝中大臣的争斗,但是眼观耳听,也早就知道这两位钦差有过节:一个是皇上亲信,位高权重,另一个又是议政处无形的首脑,朝中交游广阔,堪比孟尝,无论哪一个都不是普通人得罪得起的。是以,他们看看玉旒云又看看悦敏,迟迟也不敢行动。
悦敏就亲自弯下腰来,拾起一粒算盘珠子:“好吧,他们不捡我来捡。内亲王的如意算盘可贵重着呢——王爷,你说是不是?”
玉旒云盯着那递到自己面前的算珠,刺眼的光芒映着悦敏那得意的笑容,她感觉自己的拳头越捏越紧,指甲都抠到了掌心里,微微的刺痛仿佛提醒她在盛怒中要保持冷静。
躲在路边的野狗,一旦现身,就再也无法藏匿。她想起郭罡讲的那个故事。至少这一次又让她看清了赵王的部署,总好过让他们神不知鬼不觉地发难。只要没到最后关头,她总有机会想办法应付。
是的,一定有办法!她轻轻地咬了咬嘴唇,接着就露出了笑容,接过悦敏递来的算珠,道:“永泽公说得没错,这些都是值钱玩意儿,况且又是户部的公物,丢了可是罪过。没想到我最近练功有成,一不小心就把算盘打坏了——你们先把珠子收集起来,我去和你们管事的说一声,这算盘的修理费从我的俸禄里扣。”
听她这样说,库工们才纷纷趴到地上找算盘珠子。
悦敏见她没有发作,喜悦之心自然就打了个折扣。不过他也明白得很,现在胜负未分,玉旒云近来计谋大长,依然有可能扳回局面。
“怎么样,内亲王千岁?”他道,“去北方传讯和组织人到甘州修水利,这事是不是就按我方才说的定下来?”
“好啊!”玉旒云冷冷地,但保持着微笑,“永泽公你既然计划得如此妥当,我还能说什么?我这就去东台大营跟慕容齐他们说说挖河的差使。具体的折子就麻烦你来写——皇上还等着你回报这二百五十万两银子的事,你快点把银子点算清楚,就好去交差了。”
“不麻烦,不麻烦。”悦敏才不相信玉旒云会这么轻易就把军队派到甘州去,此去东台大营显然是找部下商议对策。好在那新任督尉屈恒是自己早就安插好了的,无论玉旒云玩什么花样,总会立刻报到他的耳朵里。立刻就把折子写了,他想,只要圣旨一下,玉旒云再玩花样就给她扣个兵变造反的罪名!当下,他吩咐库工们认真做事,不得有片刻耽搁,又做了个“请”的动作:“王爷慢走!”
玉旒云走出了户部银库,脸上的笑容僵着,心情差到极点。到底要怎样才能化解眼前的危机呢?
她一边想着,一变举步上轿,不留神竟绊了一下,幸亏旁边有人扶住:“王爷当心!”
听这声音,并不是她家的轿夫,扭头看看,原来是翼王府的一个太监,过去见过几次,并不熟悉,然而那脸上似笑非笑的表情和翼王活像一个模子里扣出来的,她不禁厌恶万分:“做什么?”
“奴才王贵给内亲王殿下请安了。”太监笑着打下千儿去,“我家王爷在虎脊山奉旨勘定万年吉地,不过一直都惦记着内亲王殿下您。他说过虎脊山北面黑凤岭产夜光玉,要挖几块好的回来送给内亲王。现在玉已经得着了,只是王爷一时半会儿还回不来,所以差人把玉快马送回京来——今儿一早才到的,所以奴才就赶忙给内亲王送来了——奴才从宫里一直追您追到这里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