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呢?”程亦风问。
“后来就遇到了接二连三的天灾。”公孙天成道,“初时只不过是彗星而已。老朽因为喜好五行八卦天文星相,知道彗星一出,必然有人要借此大做文章。当时我可以算是文正公的朋友,但也可以算是他的门客,就劝他,不如放弃新法,做个太平宰相。但文正公不肯。他的‘天变不足畏,祖宗不可法,人言不足信’的名言就是出于彼时。”
“于大人在这种情形下还继续推行新政?”程亦风不得不佩服,若换了自己,大概又摔乌纱帽了。
公孙天成道:“文正公为了新政可谓呕心沥血,在景隆十年到十一年朝廷内外反对新政的呼声越来越高,文正公几乎是孤军奋战。在此种情形下,若真宗先帝能与文正公同心,继续坚持推行新政,纠正以往之过失,或许事情不会到后来那步田地。”他叹了一口气,无限惋惜:“而若文正公肯为自己前途打算,放弃新政,那也……唉,但文正公就是文正公,我虽期望他能太平无事的与妻儿安享天年,但他若那样做了,也就不是老朽所认识的文正公了。”
那序中止说于文正自刎于家中,细节并没有提,程亦风只能听公孙天成继续陈述。
“因为天灾不断,而真宗自己又突然病重,他便以为是新法得罪了祖宗。”公孙天成道,“他下了罪己诏废除新政,又要文正公闭门思过。文正公本来并没有责任,可是他觉得愧对天下,于是就……”想起了老友含冤而死,公孙天成的声音有些沙哑,顿了顿,才继续说下去:“老朽看,这一切都是真宗先帝的过失,文正公替他背负骂名而已。大约真宗先帝也心中有愧,即将公谥为‘文’,追赠太傅,今上登基后又加谥‘正’。”
“由此看来,今上对于大人也是相当欣赏的吧?”程亦风道,“先帝因为变法失败,心灰意冷,可能是因为一时之气而下诏后世皆不得更改祖宗之法。但今上初登基时,意气风发,既欣赏于大人,怎么不把他的文章好好研究……”
“今上?”公孙天成冷笑一声,“程大人莫怪老朽又要说些大逆不道的话了。程大人高中是在哪一年?”
“元酆七年。”
“七年……”公孙天成幽幽地,“老朽对朝廷失望,绝了出仕之心,应该是在元酆三年吧?那一年,今上下诏,文正公配享真宗庙庭——哦,程大人大概也不知道,今上和文正公还是连襟关系呢!”
“这……”程亦风的确是没听说过,就连于适之这个人他也是今天才晓得。他想,无论功过如何,此人也算是一朝名臣,结局虽凄凉,但死后配享庙庭,此一份殊荣非一般人可得。但为什么天下竟好像把此人忘了个干净?这样好的一本文集,似乎也未曾流传于世。更奇怪的是,元酆帝和于适之是连襟,为兄弟办些身后事理所当然,就酸他的确昏庸,但怎至于公孙天成恨他至肆,在元酆三年就退隐山林?
疑团一个接一个。尤其,公孙天成这老先生,本身就像是一个迷。相交以来,老先生对自己的过去绝口不提,今日透露一二,却让迷雾更浓。
程亦风不解地望着他。
公孙天成仿佛发觉自己失言了一般,笑着摆了摆手:“旧事不提也罢。老朽跟程大人罗嗦了这许多文正公的事,无非是想给大人提个醒——变法,经景隆改制之后,愈加困难。大人和朝中百官难免要有一钞恶战’。”
程亦风点了点头,不无感慨地说道:“天下人知我程亦风,一是空城计,二是落雁谷——大青河是先生的功劳,这且不提。世人眼中,我是个只会逃跑的将领。在满朝文武看来,我是个碰壁而逃的懦夫。今听先生讲于大人事迹,程某惭愧不已。这次一定效法于大人,革除旧弊。”
公孙天成微笑,似是赞许:“不过,老朽虽然用了‘恶战’一词,大人要做的却不是与满朝文武为敌。应当是通过一场论战化敌为友——若要使百官同心合一,这未免太强人所难,但大人若落得孤军奋战,恐怕新法还是难以施行。”
程亦风自己也是这个意思,无论如何,还有臧天任和风雷社的士子们是站在他这一边的。此外,如符雅所说,还有多年来写了无数折子却音信全无的那些官员们,当听到竣熙决意变法时,这些人也一定欢欣鼓舞吧!
“大人还记得初见之时老朽给大人测字么?”公孙天成问。
“记得——‘化不以渐,猝以刚直,用加于物,故初皆不悦’。”程亦风以前一直也未将这句话领悟透彻,这夜听了于适之变法之事,才有所领悟。因道,“程某一定提醒太子,按部就班施行新法,不要重蹈真宗朝之覆辙。”
“好。”公孙天成重又把《于文正公集》交给他,“文正公的心血交到大人的手中,老朽应该无愧于故人了!”
“先生……”程亦风听他的语气,似乎是要告辞离去,赶忙就站起了身来——公孙天成早年跟在于适之身边,经历了景隆变法的全部过程,还有谁比他更清楚那些经验和教训呢?而且听他方才那一席话,分明还是对实现于适之的梦想充满了渴望。“先生能不能……”
他话还没有说完,公孙天成打断了:“大人,老朽有一句话想先说——大人能不能不计前嫌,让老朽回到大人身边继续效力?”
“先生……”程亦风惊得不知说什么好。
公孙天成已经一揖到地:“老朽说,若楚国这个病人不能周身换血,必死无疑。今日听说太子支持变法,可见是有换血之心,老朽有生之年若能看到文正公的新法推行天下,死而无憾!”
“先生!”程亦风赶紧将老先生扶起,发现他眼中竟然有泪光,“程某何德何能?能有先生相助,那是程某的福气,更是天下黎民的福气。先前也是程某误会先生了。”
“不,”公孙天成道,“平崖的时候,也的确是老朽说错了话。相信如果是文正公,也必然和大人一样要和老朽绝交的。大人之所以是大人,之所以值得老朽把文正公未尽之事业托付于你,就是因为大人是一个绝对不会为老朽那种杀鸡取卵的建议所迷惑的人。”
“先生把晚生看得太高了。”程亦风道,“晚生无非是胆小怕事,又会说漂亮话。这新法,还是要靠先生!”
已经不需要再说客套话了,程亦风让书童沏上茶来,请公孙天成上座,两人经过这一次摩擦,亦师亦友的关系更胜从前。
公孙天成看程亦风剔亮了灯火仿佛要和自己连夜商议新法的是,摆手而笑:“大人方才还答应不急进,转头就忘记了么?目下的当务之急难道不是打法冷千山冷一党人,同时派人去大青河一边和谈一边安抚司马将军么?”
啊!可不!程亦风暗骂自己“说风就是雨”——冷千山一党不打法走,只会留在京城对新法横加阻碍,司马非如果安抚不了,肯定也要来给他找麻烦。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先烧了这片荆棘,再来重新播种。
当下,他将一切新老奏章推开一旁,另铺了张白纸,向公孙天成虚心讨教。
这一夜受益良多,不知不觉就已经天明。送了公孙天成回去休息之后,程亦风漫步花园舒展筋骨——他家没有花匠打理,四处野草野花,虽然杂乱,但也别有自然情趣。尤其那满是浮萍的小池塘里睡莲露出尖尖角——虽只是含苞欲放,但清香已经透了出来,让人心旷神怡。程亦风的心情也是绝佳,倒像是当日在凤竹山行宫,符雅给他讲过山寺花开的故事后,醒来时也是这样充满了希望。
符雅……正想到这个女子,忽然就见她匆匆自□上跑了过来。程亦风不禁一愣:“符小姐,怎么一大早又来借书吗?”——她不是前日半夜才离开么?
“我就一目十行,也没有那种好本事。”符雅道,“程大人快进宫去吧,我是替太子殿下来搬救兵的。”
“殿下又怎么了?”程亦风一愣。
符雅道:“一大早许多老学就就一齐来到东宫求见太子,太子那头让人去请风雷社的士子们,这头就正好撞见我替皇后娘娘来办差,就叫我立刻请大人进宫去呢——”
“老学究?都有什么人?为什么殿下要找我?”程亦风莫名其妙。
符雅看他脸又倦容,猜测必是一宿没睡,跺脚道:“大人累糊涂了吧?这还不明摆着么?你们想要万事俱备才去宣布变法之事,好打那些反对派一个措手不及。如今人家得到了风声,给你们来个出其不意!”
程亦风不由下巴掉到了胸口上:“这……怎么会走漏风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