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京城,时府后宅。
平日里宾客如云、高朋满座、往来无白丁的时府,此刻却是门庭冷落,落日余晖,再也不复往日的生气。
燕京留守时立爱,此刻正坐在椅子上,盯着书桌上的一叠报纸,痴痴发呆。
“中华文化博大精深、源远流长,因此被称为中华,中国或华夏。夏,大也,中国有礼仪之大,故称夏;有文章服饰之美,谓之华,此为华夏,亦为中华。衣冠威仪,习俗孝悌,居身礼义,礼仪之邦,万国来朝……”
时立爱嘴里喃喃念着报纸上的这几句话,靠在了椅子上,缓缓闭上了眼睛。
若不是这些报纸的鼓吹,燕地的那些个年轻士子,热血青年,又怎么会如此结社演说,煽动百姓对抗官府,以至于女真人雷霆大怒,人头滚滚。
学子不想着报效国家,为国为民,反而对抗朝廷,欲行不轨之举,难怪女真人……
时立爱眼神睁开,目光落在报纸上,微微叹息了一声。
都是这报纸煽动,都是王松这厮的蛊惑啊!
可是这国家、民族、华夷之辨、春秋大义的宣传一波波而来,如洪水猛兽,一旦肆虐燕云之地,又怎能被轻易除去?
都说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一旦这些歪理邪说深入人心,流毒无穷。
王松,王松,你到底要干什么?难道说,你真的要弄的天下大乱吗?
忠义军兵临城下,恐怕他时立爱这个大汉奸,要大祸临头,遗臭万年了。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
时立爱喃喃自语,也不知是为他的大辽故国,还是他的新主大金国。
门“格吱”一声打开,燕京城副统制、时立爱的女婿柴思训,端着一碗粥,轻轻走了进来。
“泰山,喝点粥吧,你一天都没吃东西了。”
时立爱点了点头,摆摆手,示意柴思训把碗放在桌子上。他则是继续眯起来了眼睛,自言自语。
“那么多年轻人的脑袋,想起来鲜血淋漓,为父是噩梦连连,难以入睡啊!”
柴思训看了看愁眉不展的时立爱,轻声劝道:“此事非泰山所能,都是女真人做的孽。相信那些年轻士子的家人,都能体谅泰山!”
时立爱睁开眼睛,摇了摇头,苦笑了一声。
“丧子之痛,不共戴天,那能一句“体谅”就能平息!”
自从那日屠杀士子的事件后,上百颗年轻士子血肉模糊的人头,鲜血淋漓的场面,一直在他的心头萦绕,以至于他常常做噩梦,半夜了被惊醒。
按理说他时立爱为官清廉,两袖清风,对得起自己。至于什么国家、民族,汉人、女真人、契丹人,又与他时立爱有何干!
年轻时他效力辽朝,辽亡后他又仕于金朝,并为金人攻宋鞍前马后、出谋划策,所有一切,还不是为了封妻荫子,为了他张氏一族的荣华富贵。
是的,他达到了他的目标。他的子侄,包括女婿都在金人官府为官,他自己更是官运亨通,封疆大吏,应该说已经是心想事成,为何他心中犹自惶恐不安?
报纸上的几大汉奸,刘彦宗、时立爱、刘豫、张通古、韩昉、韩企先等人,除去已死的刘彦宗,他竟然排在了前三甲,还在伪齐原来的皇帝刘豫之上。
耶律余暏、萧仲恭为了亡国之恨,仇恨宋人“海上之盟”,怂恿女真人攻宋,无可厚非。他一个汉人,不愁吃不愁穿,为金人侵宋肝脑涂地,还不是为了顶上的乌纱帽。
不知道百年后,青史又对他如何评述,汉奸,卖国贼,或者兼之?
而此刻触动他心灵的,不是什么国家大义,也不是报纸上的什么华夏之说,而是他心底的那一点点私心。
他已经年过七旬,还能在世上蹦达几年。可那些年轻的学子不一样,他们还有大好的年华,大把的青春,可是却在女真人人的屠刀之下,成了无主的游魂。
按照报纸上所说,忠义军北伐,他们这些汉奸们,必定是首当其冲所要被忠义军清算的国贼。
“时立爱,你愧对这燕京的父老啊!”
在柴思训的劝说下,时立爱端起了粥碗,手腕发抖,两颗浊泪滴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