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峒道抬起头,听了刚刚的话,目光里带着些期待,连忙叩拜谢恩,拘谨地坐回原来的位置,甚至特地挤出些笑容:“刚刚,是侄儿莽撞了。”
“你年轻,年轻总是有些情绪的。这些热血也是因为你心里装着大唐不是么?”张皇后笑了起来,特地站起身,从旁边的白瓷汤盅之中盛了一碗汤,又拿起一旁尾部雕饰有凤纹的竹箸,细致地从汤里挑着肉块。
“你心里装着大唐,本宫和圣上都看在眼里,饶是你有时候冒冒失失冲撞,也是因为你一片忠心。”张皇后语气里带着笑意安慰道,将手里的白瓷碗珍重地摆在张峒道面前的案几上。
屈尊为晚辈盛了一碗汤之后,张皇后走回自己座位上坐下,和蔼地看着自己的侄儿:“这道汤其他地方可喝不到,眼下是极其珍贵的,连本宫也只有这么一点,这一碗算是补偿你刚刚受了惊吓。快些尝尝,看看味道喜不喜欢?”
张峒道受宠若惊地笑了笑,嘴角抿出一个酒窝。
他顺从地伸手揭开那白瓷碗上搁着的碗盖,随着一阵仿佛带着桂花香气的热气蒸腾向上,他脸上最后一丝挤出的笑容也彻底僵硬。
——那碗奶白的汤头出漂浮着几块颜色不一的肉块,其中有一截仿佛指骨似的已经呈现暗色的骨节斜横着漂浮在汤头上。另外几块肉虽然已经破碎不堪,但是较中间的一截指骨显然要新鲜许多。就从其形状来开,似乎其中有一块深褐色的软趴趴的肉冻似的小块肉胶,看模样仿佛是小片被搅碎的舌头。
张峒道手一阵哆嗦,勺子从指间落在桌上,面色在一瞬变得苍白如纸。
“……”
他的表情却似乎取悦了张皇后,她端坐在位置上笑了起来,语气里透着讥讽:“贤侄,你不知为了这个东西奔波了数月吗?怎么送到面前反而不认得了?”
“这就是你找了三个月的,美人汤啊。”
张峒道一直未曾言明,不过是在宫里侍从面前不愿意真的将姑母所做的恶行公之于众,然而没有想到,他并没有这样做,但是姑母却主动把这碗汤送到他面前,堂而皇之地说出那个名字——美人汤。
“你还不知道吧?目前美人汤的原材料只剩下一条右臂了,毕竟五年过去,莫要说买的人络绎不绝,今日割一片肉,明日取一块骨,多少也不够分啊。更何况五年过去,都是易腐朽的肉身,哪里经得住磋磨,目前唯一的办法就是做成风干的腊肉。”
“余下这点是断然不能继续在外流落了,普天之下最好的东西,其归宿都是皇宫,那么这样至宝,也应当回到宫里。”
张峒道顶着那奶白色的汤底,他寒毛直竖,只觉得胃里翻江倒海,闻着那充盈鼻腔的桂花香味,险些一口吐出来:“姑母,你分明知道,这都是徒劳。为什么,为什么还要……”
“徒劳,什么徒劳!”
前面那么多话都不曾让张皇后生气,反而是这句让她几乎坐了起来,声音里面带着怒不可遏的焦躁气闷:“怎么徒劳了?你听了几个人的话,就觉得一定是徒劳?那些庸庸碌碌的大儒巴不得这是假的——但是你自己才调查过和州那么多事情。”
“一件事倘若当真是假的,怎么可能引起那么多人哄抢,死的死伤的伤?你知道他们到底赚了多钱吗?你知道他们到底交给我们多少钱吗?这么多世家大族一掷千金,不惜争抢的东西,怎么可能说是假的就是假的?”
张皇后侧过身子,手臂抵在桌上,神色带着几分癫狂和炙热,圆得仿佛一枚铜钱似的眼睛里焕发出前所未有的神采:“恰恰相反,都是真的,一切都是真的。”
“我自己吃着,我能不知道吗?”
“这美人骨就是神仙方,这是杨妃身前修来的福分,眼下她走了,这福分合该叫我们受一些恩惠,反正这东西,生带不来死带不走,何必当真做百年枯骨呢?”
张峒道嗓子里一阵一阵发酸,他紧紧抓着拳头,才能止住嗓子里那呕吐的欲望,他的所有犹豫和唏嘘此刻已经彻底化为荒唐和愤怒:“……那梨香呢?”
“梨香是个忠厚人,伺候人很是顺心,本宫本来不打算杀了她的。”
“那为什么,为什么……”
“因为她太向着你了,这不好。”张皇后笑了笑,颇为惋惜地上下打量一番张峒道,“你若是跟本宫一条心,那么倒也不那么要紧。可惜你不是……可惜你不是啊。”
“本宫未尝不理解梨香,好一个顶天立地地大英雄,器宇轩昂丰神俊逸,品性又是一等一好,有古之君子的风范。”
“梨香心悦你半点不奇怪。”
“但是她心里随着你跑了,和本宫不是一条心,那就不行了。”
张峒道面前的汤碗里冒着一层一层白气,带着潮湿的水汽往上飞,白色的烟雾越往上攀登越淡,最后无声无息揉进了透明的空气之中。
“梨香,一直在皇后娘娘您身边,她那晚还劝我要多体谅您。我还为此很是不满,总觉得她仿佛有些世故,您怎么能觉得她会违背您的意思呢?”
张峒道眼角掉了两行眼泪,砸在汤碗里面,溅起白色的水纹。
却不想皇后笑了笑,垂着眼分外不屑地摇摇头:“她是什么角色?也想在你我之间相互讨好,我看她从来不满足那个什么妾室,心里盯着正妻位置不知多久了。这样摆不正自己的奴才,早晚要惹出事情,还不如早早处理了。”
张峒道说不出话,似乎所有话此刻都失去了意义,他垂下头,像是等待受刑的将死之人一样埋着一张灰白的脸——他觉得一切为时尚未晚,他觉得无论如何总归会迷途知返,哪怕他自己因为天子一怒见不到了,事情总会变好的。
但是他此刻才猛然察觉,一切都是变不了的,他的性命轻飘飘的同那些性命一样,一声怒叱,一丝猜忌,就能化为割肉的绳索勒在他的脖颈上。
叫他死得毫无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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