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沈衍一身亲王常服披着黑貂大氅,头戴翼善冠,骑在马上等着一身王妃品服的谢琬容在侍女的搀扶下上了马车,才带头骑行而去。
马车在洒扫过的青石板路上碌碌而行,这条遍布亲王府的街道寂然无声,只有越冬的鸟雀偶尔鸣叫一声。
今日并不是朝会之日,宫门口十分安静。张瑞已得到消息,等在门口。见了晋王,一张老脸笑出了沟壑:“殿下可来了,皇上今日一早就在殿里等着二位了,快随杂家来吧。”
洛扬上前递给张瑞一个荷包,晋王颔首微笑:“公公费心了。”
张瑞眯缝起眼,笑得愈发亲切。“哪里哪里,殿下客气了。”一抬手,便亦步亦趋地引着沈衍和谢琬容向乾元殿而去。
皇帝果然在殿中批阅奏疏,见他们进来,发出一声大笑:“好好,你们来了,快进来。”他看着谢琬容在沈衍身后盈盈拜倒,神色中又是欣慰又有一股奇异的喟叹。待得行礼之后,二人坐下喝茶,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晋王妃,那眉眼、脸颊和一模一样的笑涡,果然是阿沅的女儿,真是像啊。他复又看向沈衍,只见他仿佛一夜之间褪去了身上仅剩的些许青涩,气质沉淀了下来,更加地从容不迫,心里暗暗叹了一声,他将阿沅的女儿赐婚给沈衍,也是存了私心的,眼见着儿子的成熟令他满意,若是将来到了下面,见到阿沅,也好有个交待。
他心里高兴,连身体上的病痛也去了几分。斜倚在靠枕上,温言道:“娶得如此贤妃,是衍儿的福气。朕只愿你们琴瑟和鸣,早日开花结果让朕抱上孙子。”谢琬容娇羞地低头不语,沈衍微笑着对父皇道:“儿子自当尽快完成父皇的心愿。”皇帝闻言,禁不住一只手点着儿子,哈哈大笑。
皇帝高兴,赏赐自然流水价地端了上来。金玉珠宝琳琅满目,皇帝拿起一柄白玉如意亲自交到了谢琬容的手中。她连忙跪下,双手捧着如意叩头谢恩。便听皇帝在她的头顶上道:“你很好,不愧是京城一秀朱沅芷养出来的女儿。将来好好打理王府后院,做我儿的贤内助。”
母亲早逝,是她多少个夜晚无法安枕的原因,眼下突然从皇帝口中听到母亲的名字,她不禁愣了一下,俯首谢恩,心生疑惑,却并不敢随便猜疑背后的原因。
沈衍仿佛没有听到父皇心神激荡下吐出的话语,他未再多言,谢恩后领着王妃退出了乾元殿,便向皇后的凤仪宫走去。
凤仪宫外,程皇后的贴身大宫女早已候在宫门外,见晋王带着王妃走近,急忙上前几步,陪笑道:“殿下,昨日皇后的心疾又犯了,眼下还躺着不能起身。知道殿下今日带着王妃前来拜见,特命奴婢在门外将赏赐给了王妃,这回便不得见了,下次王妃再进宫的时候好好见一面。”
谢琬容知道这程皇后和晋王一派不说势同水火也已相去不远,不召见他们也好。遂客气地应下,说了几句慰问的话语,便接了赏赐,跟着沈衍向宫外走去。
在宫墙下走了片刻,他突然被王妃拉住了衣袖。“殿下,”谢琬容伸手指指宫墙的另一侧,越过树木光秃秃的枝桠露出一角的坤宁宫,低声道:“亲身想去拜见先皇后。”
她期冀的眼眸抬起来,嘴里吐出的言语体贴到了极处:“先皇后是殿下的生母,妾身理应前去拜祭。”让母后在天之灵知道儿子已经成了亲,也是一种慰藉。她多么期待,在晋王殿下这张看似温和实则冰冷的面具上凿出一线裂痕,窥见他一丝真实的情感。
沈衍看向坤宁宫,眼神里掠过一丝迷惘。他的手收回袖中,握紧了鸳鸯戏水的香囊,揉搓着袋中的发丝,目中恢复了清明。他看向谢琬容,温言道:“未得到父皇旨意,坤宁宫的门向来是不开的。你若有时间去佛寺,为母后上一炷香也是好的。”说罢,转身便往来时的路上走去。谢琬容只能紧跟在他身后,为他刚刚那道看向她的冰冷目光心惊不已。
烹茶附在谢琬容耳旁,对她低声道:“这位紫苒姑娘一直在前院侍候,后院的奴才们都没有见过她。而且,她似乎身有武艺,平日也是独来独往,只和几个侍卫过从甚密。”
“这么说,殿下的书房里只有她一人侍候了?”
“是的,殿下一向简朴,不愿多添人手。如今后院的这些人,还是姚将军夫人为了准备成亲添置的,进府时间都不长,所以也没人知道这位紫苒姑娘的底细。”
烹茶将自己打探来的消息告诉了王妃,便见谢琬容皱眉不语,手指轻敲着桌面沉吟。她退后几步站在外侧,从夫人去后,自家小姐便渐渐变得沉默内敛,用各种方法哄着侯爷和侧夫人,在侯府过得虽然不算艰难却也顺遂平安,无人敢上来为难。如今嫁到了晋王府,局面虽然恶劣,她看向小姐的目光却充满了信心,相信自家小姐一定会克服种种困难,将晋王的心收拢在手里。
谢琬容在思量,这紫苒看似不过一个前院书房的侍女,却和殿下举止亲昵,似乎已经被殿下收用过了。既如此,后院多一个侍妾并不是难事,继续留她在前院,殿下更不会回后院来了。这丫头或许很得殿下赏识,只是过了界,摆不正自己的位置就不好了。
暗箫收到了恩宁城的飞鸽传书,急急地便要去禀报沈衍,被紫苒拦在了房门外。
“紫苒你做甚么?”他有些不解,还是压低了声音,“这是二小姐和六皇子刚刚传回来的线报,殿下等着看的,为何不让我进去?”
紫苒冲他啧了一声,杏眼狠狠剜了他一眼:“殿下一个时辰前和王少卿在书房议事,现下刚刚睡着。你过半个时辰再进去,不然我辛辛苦苦熬的那些药可都白费了!”
暗箫坚持道:“你那些补药以后再熬,误了鸽子的放飞时辰我可担待不起。”说罢就要推门而入,被紫苒死死拦住,恨道:“殿下的身体自那次中毒后便一直没有好好养过,一直在亏空内里,若不从现在开始保养,怎么去赴大小姐的十年之约?!”两人在门口较劲,谁也推不开谁。过了片刻,便听屋中响起沈衍的声音:“暗箫,紫苒,是不是你们在我门外?有什么话进来说罢,堵在门口像什么话!”
紫苒无奈松手,气得一跺脚,转头便走。
她不自觉地运起轻功,只觉脚下生风,不一会儿便走到了花园的石亭里。初冬的亭子临着花园的湖面,寒风呼啸地穿过。她感到了点点冷意,不由得意兴阑珊,在晋王身边待的时间越长,了解越深,她越可怜这对苦命鸳鸯,对沈衍反而多了一丝怜悯和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只觉得这男人活得甚苦,顾虑太多,若她处在他的位置,怕是早已气闷得甩开一切远走高飞了。
她转身走出石亭,便见新王妃带着几个仆妇从远处的石径上缓缓而行,直向着她走来。她站定在原处,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们走近,直到了眼前,新王妃虽然披着狐裘依然冻得有些发白的嘴唇抿出一个笑容,对紫苒道:“紫苒姑娘,我想和你谈一谈,能否到附近的暖阁坐一会儿,喝杯热茶?”
紫苒毫不留情地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嗤笑一声,转身便向暖阁走去。扫雪气得要喊,被谢琬容伸手拦住。她亦被紫苒倨傲的态度弄得怒火高涨,一言不发地同向暖阁走去。
暖阁里既无热茶、又无茶点,因她们来的仓促,炭火的热力刚刚充满了整个屋子。谢琬容紧了紧手中的小暖炉,不禁喟叹一声。她看向站在一边,身着夹袄却仿佛丝毫不觉得寒冷的紫苒,对她身有武艺的猜测又落实了几分。于是尽量平息胸中的怒火,对紫苒温言道:“紫苒姑娘,我这样说可能有些唐突,还请姑娘不要介意。”
“之前一直是紫苒姑娘在服侍殿下,贴身随侍不离左右,我实在感谢。如今既然殿下已迎娶我为王妃,这王府中的事自然由我来安置。我今日只是想问问紫苒姑娘的意思,见姑娘对殿下称得上情意深厚,仍在外书房做一个侍女着实委屈了你,不如我去求殿下赐你为侧室如何?”
谢琬容料想这些习武的侍女多半胸无点墨,说得太过隐晦怕她听不出来,可太直白她又说不出口,好容易将一席话说完毕,便见紫苒面上扭曲成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眼神中的轻蔑像在嘲讽她有眼无珠一般。她不禁怒火高炽,就听紫苒淡淡地说道:“多谢王妃为我打算,只是我从前就说过,我是服侍殿下的,是去是留还是殿下说了算。辜负王妃的一番美意了。”说罢,连一个眼神都欠奉,转身便走出了暖阁。谢琬容身边的仆妇欲上前捉住紫苒的手臂,被她低声喝止。
“都不许动!你们去抓她,怕是要伤筋动骨了。”
她声音冷冷,怒火像要烧尽所有理智一般。在昌邑侯府一忍再忍,没想到嫁入了晋王府,还要受一个婢女的气!她腾地起身,对扫雪道:“去书房通传,我要见殿下!”她走了几步,突然停住,又道:“烹茶,去厨房端一盅热汤来,随我送去殿下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