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我,俞先生倒颇是高兴,握住手不放:“老李,真是凑巧,昨天刚接了表兄,今天你这又到了。”
“陈先生也在南京?”我惊喜地问道。
“他想去南边,或广州或香港,还没拿定主意,今天去上海了。”
听了这话,我叹道:“咱们这帮哈佛的老友这些年聚少离多,还真是想念当年啊。”
“那是少年不知愁滋味,少年不知愁滋味啊。”
我听他这话里也是百感交集,也不禁叹了几声。上了楼梯,在书房落座,俞先生似是想起什么事情,拿起了日历反复翻转了几篇,“老李,你看看,今年的感恩节是哪天啊?”
我有些诧异,不知他怎么问起这事,便帮着他找到十一月的第四个周四,阳历是二十五号。
“怎么想起感恩节啦,”我问道。
他微微一笑,不大的眼睛里露出了狡黠和自得的笑容。用手指敲了敲头,笑道:“老李,我比你还大着几岁,可这儿看来还没生锈。刚才提起表兄,我就忽然想起来了,一九年的感恩节,不是和你一块在那个牧师家里吃饭,表兄还搞得人家好尴尬的。”
听了此话,我苦笑道:“老了确实是老了。都快能纪念三十年前的事了。”
我听到俞先生提起白牧师,正好给了我一个话头,便接着说道:“大维兄,你这刚说道,咱们相识也三十年了。也能算得上是君子之交了吧。”
俞先生见我面色凝重,不知我心事,便道:“老李,这是当然,君子之交淡如水。我倒觉得你这人有时候是太淡了,这两年也不来往,当是没我这个老同学似的。”
我苦笑道:“你这官越大,我就越不敢来你这儿。我也没什么事儿求你,想来你这儿总是车水马龙的,我还不让你得片刻清静?”
“老李,你就是这般模样。没事求人就不能来了?像当年那样切磋切磋数学不也挺好?”
我点点头,缓声谢道:“大维兄,我先谢谢你这番话。你刚才提到白牧师,这事便真是与他家有关。白莎出事了。”
“白莎,”俞先生沉吟片刻,“你那个外甥女?当初在蒋夫人那儿见到过的。她怎么了?”
我压低了声音,轻轻地说道:“被抓起来了,说是共产党。”
俞先生听到此处也是一愣,诧异地问道:“她一个在美国长大的孩子是共产党?那次见她之后,我记得她不是和夫人走得很近吗?夫人后来还问起过我,只是说觉得小姑娘文章写得太犀利了。我倒也没在意。那会儿在重庆,别说是她了,一大帮子美国顾问也成天地刁难政府,谁不是心知肚明呢。怎么说也不会真是共产党了。”
“我想了好多办法,想把她先保出来。人家都跟我说,关进了歌乐山的看守所,天天都得上刑、过堂。你想她一个女孩子,怎么受的住。”
“你说是歌乐山的看守所?”
见我点头,俞先生脸上露出了无奈的神情:“老李啊,要是别处,我好歹也能想想办法。可那地方都是钦点的要犯,旁人都是插不上手的。而且那儿抓进去的,也都是有真凭实据的共产党。现在国家都乱成这样了,都是这共产党闹的,我也不便插手。但愿是误抓的,总还能找回清白。”
两个月来郁积于心的烦闷,被俞先生那话突然地点燃了,我不知哪里来的一股火气,把手中的茶杯重重地砸在桌上:“就算是有真凭实据,就算是共产党又怎么样。她一个小姑娘,十几岁跑回中国来抗日,为的什么?她谁也没害,就算是相信共产主义又怎么样。你们这就要关她,审她,这是哪家的王法。”
俞先生身子靠着藤椅背,面朝着天,长长地叹了口气:“老李,这话你可千万别在外面说。现在是戡乱时期,这样的话也就是在我这儿,换得旁人听了,你老弟也会有麻烦。”
我听着这话,心里更是气恼,一改平日的秉性,眼睛直盯着俞先生,一字一字道:“要是我被抓起来,你是不是也不管?”
俞先生摇摇头,避开了我的目光:“慰慈老弟,这事儿不干交情。现在谁家没有共产党,我家亲戚里也有共产党。他们那边宣传最是厉害,年轻人自打抗日那会儿就都亲共了。我劝你还是弄清究竟吧。若真是共产党,关在歌乐山是绝计保不出来的。”
我看他也是无能为力,毕竟这老友对我还算真诚。我起身道:“大维兄,这次本不想给你添麻烦,但毕竟是人命关天的事。你若是无能为力,我也不难为你。我也不算白来,总算见到你。今后说不准天各一方,你多保重吧。”
俞先生见我去意坚决,忙起身拉住我:“老李,你先坐,容我再想想。有一条路,只是不知行不行。”
这话似是黑夜中门开了一条缝,一线光明又浮在眼前,我忙坐下,问道:“什么路。只要能救她,怎么都行。”
“白莎是生在美国吧?”
我点头道:“不错,确实是。她生身父母没有留下话便故去了,所以我们对她所知不多。不过听伊莎白讲,她和白伊的出生证明事后都找到了,她们姐妹是生在美国的美国公民。”
“看来也只有这条路能试试。她既然是美国公民,那美国人总是要管的。我给司徒雷登大使写封信,你拿去找他。只要是美国公民,那保护也是他份内的事,就算是一时救不出来,总能好些。走这条路,无论她是真共产党也好,假共产党也好,我也不算是悖了自己的位置。”
见着这救命稻草,我便迫不及待地催着俞先生写好信,便又欲告辞。
“老李,你也不必急着走。今天这么晚了,你也不能去。岁数大了,见着老朋友,总要叙叙旧?老李,你自己今后怎么打算?”
“打算?我能有什么打算。这么多年了,一个人过活。如今也就是乡下家里还有个妹妹,相依为命吧。本来还有些产业要顾及,这两年也不景气。我看自己这辈子也就是如此了。”
“老李,我也就直说吧。你是个老好人,可是在这乱世上却是难啊。”
我苦笑道:“你还不如说得更明白,我这人实在是笨得紧,苟且偷生到现在,也就是能做到对得起良心,旁的都顾不及了。”
“唉,我们这辈子人,就没安生过。生在清季的乱世,经历过军阀的混战,本想在海外学得报国的知识,谁成想又碰上了日本人。八年抗战过了,希望国家太平了,可这才几年,又是江山半陷。老李,你听我一句,要是能躲,你就躲开吧。”
“家里要是还有些产业,就赶紧卖了,换成容易带着的,到香港避避。你外甥女不是去了美国吗,要不就干脆出去。要是还想做事,不少工厂都在迁台,我也会去看看。那地方是小,但毕竟太平。”
我摇头叹道:“美国我是不会去了。当年去了,又回来,自是天命。回来了,终老家乡不也很好?我们四川人最是故土难离的。都到这岁数了,飘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