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问你,大将军加九锡是为了什么?”皇甫谧沉沉开口问,不等史青回答,继续道:“九锡之礼还未加,底下人又迫不及待上了折子,恳请今上给大将军幼子封侯,阿青,你也是读过几日书的人,不会不知道这其中意图。”
无大功而封侯,更何况对方只是个九岁的娃娃!史青眉头紧锁,想要开口,又有几分犹豫,最终还是沉默了。
“大将军加了九锡,再封侯位,下一步就该立庙了,你说,谁受益最大?到时,即便他不想,也由不得他了!”皇甫谧忽长长叹了口气,史青闻言,抬首看了看他,可老师面上平静,此刻望过去,也不过是寻常老翁模样。
这话听起来,仍是在替大将军辩解,是故交情谊?还是老师自欺欺人的麻痹?加九锡的事,老师不会看不出苗头,史青忽然想起王宁一事,这时方品出了一丝不一样的意味。
王宁是不是那块料,大将军岂会不清楚?可凤凰元年春,便硬是把王宁推向了大西北。老师竟也没有多加阻拦,那么其他人更不会说什么。至于再到后来的力荐樊聪,明眼人都看得出这是强压了邓杨一头,还得成若敖担份人情,都督中外军权的是大将军,头功自然也只能是大将军的……
一环扣一环,倒也精妙。
那么有了赫赫军功,加九锡,似乎也勉强能圆得了场。是啊!老师说的又有何错?也许,有些事,除了自己那点心思外,亦含几分不由己?
空气中满是苍寂的味道,史青低低道:“老师,那您是准备蛰居不出了么?”
他本不想问的这么直白,话到嘴边,就这么出来了,史青心底矛盾至极,他的老师,是真盼着大将军做周公,然而,世道无常,人心易变,只怕最初的勠力一心不知何时便化作本同末殊……
“我人就在建康,何来的蛰居不出?”皇甫谧慢慢睁开眼,乌金的阳光正映入眼中,而头顶辽阔,天真高远啊!他不禁喟叹一声……
一阵冷风忽来,再好的日头也萧索起来,四处木叶凋零枯寂,两人皆沉默不语。直到小厮匆匆而来,打破这过分的静寂。
“大将军遣人来送了份果盒。另捎了话,请大人好好调养,眼下正是打猎的好时节,大将军还等着同大司农一起去打狍子。”
小厮一五一十学完话,把果盒轻轻搁置便退了。
皇甫谧抬眼轻瞥一下,心底算了算时日,太傅那边似乎也病一些日子了?据太医说,是偏枯之症,乍闻之际,到底有些唏嘘,那样一个人,实在难以想象也会有缠绵病榻,言语不清,头脑不明的难堪情形……
只是,谁知道真假呢?又或者太傅如同自己,便是真病了,旁人也断不肯相信?
这样的晴日再好,进了腊月,便少不了天寒地冻。
刚进腊月,太傅成若敖便彻底称病不朝了。
照旧例,腊月里乌衣巷要比建康其他人家早几日点灯。丑时一到,四姓各家小厮们都起了床,寅时,便开始一家接着一家点灯,这中间不能断,要续接及时。一盏盏长灯次第亮了起来,一路延伸,犹如银河自天而降,乌衣巷便漂浮在这红黑相间的天地混沌中。
府上虽布置一新,张灯结彩一片,却无多少喜庆的气氛。
腊八还没过,忽又有人递了折子弹劾征西将军成去远,定的是失职之罪。成去远便只得主动请辞,快马加鞭回了建康。
太傅称病不朝,外人皆以为自己揣度得清楚,不过是装一装避风头。既然病着,也不好多有叨扰,成府日渐门庭冷落,经久不散的汤药味充斥着整座府邸。
一路赶得急,腊八当日,跑死了几匹马,成去远终是到了建康。
先行入宫觐见圣上,不过是例行惯事,君臣不咸不淡一番对话后,成去远便叩礼而出,待走下东堂,才发现竟飘了雪。
府上挂着朱红的灯笼,石阶上立着赵器,成去远终于再一次看到自己熟悉的一切,心中辗转而过一阵温暖,而赵器已大步下来行礼。
“父亲的病,”成去远俊朗上的面容上已染上边塞的风霜,眉目更显粗粝。他虽早接到消息,却亦难辨真伪,迫不及待低声问了半句,转念一想,遂作罢。
满目交相辉映着落雪和灯火,透过黑暗中浮漾的光亮,成去远看见井口边有女孩子身影在汲水洗砚。深翠的竹子在她身后簌簌摇曳着叶子,成去远边往前走边暗自打量,很快,那人起身,成去远这才瞧清楚,便折了步子上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