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指着舆图上被攻占的城池,谴责宋逸修宦官乱政,轻信胡人,才导致了晋国被长驱直入,连失数座城池。
他们面红耳赤,气愤不已。
毕竟当初,在何容琛不便出面时,是宋逸修向那些重臣施压的。有时是靠言官,有时是文臣联名,有时是压着奏章不放,有时迟迟不下朱批……各种手段玩得娴熟,少不得有人对他怀恨在心。
如今西魏大军来犯,战祸烧身,前仇旧恨一齐涌上。
几大兵权世家联合奏议,要给天下无辜死伤的边民一个交待。百姓何辜?江山何平?若不处死宋逸修,他们不能出兵!
他们言辞恳切,如忠臣置辩,满腔对宦官乱国的痛恨。
此情此景,仿若倒错几年时光,回到了景祐九年,先帝同郦贵妃面临的境况一样。
但这一次,何家没有站在何容琛身边,他们亮出了刀,一起挥向她,逼她把“奸佞”处死。
也有文臣激烈反对,为宋逸修袒护,被御史大夫郑舒才铁嘴一张,内臣勾结外朝的罪名便又落下了。
朝中闹了半个月,而西魏已经在寒风凛冽中,像风刀收割野草一般,摧枯拉朽地,连克两座城池,晋国北地将士的鲜血,染红了冰雪。
边境守将一边困守城池,艰难等援军粮草;一边与西魏大军僵持不下,苦苦抵抗。
而这一次,失掉的城池,再没有韦氏少年公子带家兵来救了。反而京中世家按兵不动,诡谲的阴云密布皇宫上空。
----
那是一个寒冬的清晨,天还将亮未亮。
韦无默起床时,看到宋逸修已早早来了,正在外室安坐着等她,手中攥着一柄牛角骨梳子,还捧着一杯清茶,热雾袅袅,他清俊的面容在茶雾后十分祥和。
他很少来此处,韦无默一阵惊喜,跳着跑去唤他。宋逸修转过头,亲切地对她笑了,抬手摸她头发,叫她坐到妆台前,说给她梳头。
韦无默在妆台前跪坐好,心中跳跃着欢快。
宋逸修一边梳头,一边问她课业。
又叮嘱她要好好帮太后持理要务,闲下来时可以多陪太后说说话,太后很寂寞,也很喜欢她的。
他动作贯来温柔,梳着头也不痛。声音也是不疾不徐的,在天际未亮的寒冷清晨,带着深沉厚重的暖意。他再三叮嘱她:“你待她是亲人,她也会同样待你。何家人好面子,以后她若被谁气到了,忍着不发,你记得帮她理论。别叫她受了气。”
他常常这样关心太后,韦无默玩着手里的红色头绳,笑嘻嘻道:“好。娘娘待我比嫡母好多了,像我早去的娘,我可喜欢她。”
她也没想到,这番话是她对宋逸修最后的承诺。
只笑吟吟地从铜镜里看着他,他帮她梳了个双环髻。
而后,他看了眼天色,说该走了。
他留下一个三尺见方的木匣子,嘱咐了她几句话,就告别。他说他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请她代他,在合适的时候,转交那个木匣。
韦无默心下隐有不安,问是什么时候,他笑了笑,却仿佛有点难过似的,说,阿琛临终前。
在她发怔的时候,宋逸修已经离开,韦无默追出门,却只看到他清冷的背影。
那之后,她就再也没见过他了。连梦里也没有。
唯那个踽踽独行的背影,多少年来,铭刻在她心间。
再之后,她仿佛一夕就长大了。心底有一个声音告诉她——茫茫世道,天地之大,却就只剩下了她。所以,她要快些长大,代替宋逸修,保护她想保护的“母亲”。
于是谢令鸢在韦无默的识海里,看着时光荏苒而过。
看着何太后的长生殿,每晚宫里都会点起一片灯火,照亮漆黑的夜。
看着何太后每次要扛不住朝政时,会关上殿门,自己唱一唱皮影戏。
何太后八年未过寿辰了,她想节省国库,对大臣说,可以苦一点,但国不能屈于外侮。
而后,谢令鸢从识海中走出来,头有点沉,一步一步的,脚下也很沉。这片回忆一呆又是许久,仿佛有三个时辰了。
她往连环梦的城门那里走回去,一边心不在焉地想,韦无默的梦似乎也没什么缺口,该何解呢?
韦无默是司言的巨门星君,这是一颗暗曜,而她的九星宿命诗——
是非论断从无默,石中隐玉天骄落。韶华一世为衔环,延陵季子不忘诺。
衔环是报恩,季子是守诺。报谁的恩?守谁的诺?
谢令鸢站在了战火纷纷的春明门外,一边思考,一边等待郦清悟回来。她目光眺向另一端——那里是何容琛的识海——仿佛穿透了那片迷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