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祯设在宛城的绥靖府,是三个绥靖府中,唯一一个不以州名,而是以县名来命名的。但这并不代表,宛城绥靖府的重要性要远低于幽州及徐州的两个绥靖府。恰恰相反,宛城绥靖府是三个绥靖府最为重要的一个。
因为它下辖的郡县,全都是地处战略咽喉:以上庸为郡治的上庸郡,以宛城为郡治的南阳郡,以章陵为郡治的章陵郡,除此之外,还包括行政地位与州相同的樊城。这其中,上庸郡是沿着汉水进入益州的必经之地,南阳郡是整个荆襄地区的人口、经济、交通中心,章陵郡和樊县则直面汉水之阴的襄阳。可以说,宛城绥靖府的辖区,没有一处不是重中之重。
尤其是那个另类的樊县,它是梁祯临北上之前,特意从南阳郡中摘出来的。因为樊城的地位,在梁军丢失襄阳之后,就变得极为重要了。要是樊城也丢了,那梁军要再想沿着南襄通道直取荆南,就非得用军士的尸骨来铺路不可了。因为这樊城跟襄阳,若是都掌握在一方势力手中,那就等于,在南襄通道上上了一把没有钥匙孔的巨锁!
正因宛城绥靖府的辖地都如此重要,它的人员配置更是奢华得瘆人。樊城守将是刚被梁祯拜为两千石之尊的横海将军章陵太守吕常,上庸守将是梁祯素来器重的忠武将军文聘。
这还仅是第一道防线的配置,第二道就更不得了了,除去已经成名的黑齿影寒和张合不说,光是偏将军就有徐晃、郭淮以及宛城绥靖将军司马兼领宛城令王凌,除此之外,还有武馆的新晋尖子,宛城绥靖府军正侯音。可以说,这宛城绥靖府中,既有梁军的第一代宿将,还有正冉冉升起的第二代新星。
梁祯相信,凭借如此奢华的配置以及南阳地区雄厚的人力及财力,荆州方向,自己是可以高枕无忧了。
但梁祯千算万算,却偏偏算漏了一点,那就是汉水之阴的刘备是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提兵北上了。但这绥靖府诸将之间,难道就不会有冲突吗?
答案自然是否定的。而且这苗头,在梁祯动身北上之后不久,就露出来了。
宛城绥靖府下辖的兵力,有六万之多,其中包括舟师两万,步骑四万。而供养这些人所需的财帛,哪怕只算一天的,亦是一个天文数字。而在东汉末年这个大背景之下,与巨额财帛相伴相生的,就是这“腐败”二字。
梁祯虽不像郤俭那样,有数百年的寿命去亲眼目睹天汉是如何从万邦来朝的明章之治,走向风雨飘摇的桓灵长夜的。但他却是这长夜的亲历者,也见证过,在这暗无天日的大环境之下,最基层的县府能有多黑暗。
因此,梁祯特意给了每个绥靖府的军正更大的权限,他不仅能够监察部曲中的违律行为,还能监察地方官吏的违律行为。以便他们能够有效地监察位高权重,且大多集军政大权于一身的绥靖府及其下属诸官。
而宛城绥靖府的军正,正是气血方刚的侯音。作为一个依靠自己的努力,一举从普通军士踏上千石高位的青年,侯音心中对给予了他这一切的梁祯,是无暇的感激。有感激,就有报恩,而侯音认为的报恩方式也是他的信念,就是严格执行梁祯定下的律令,以造福当地的军民。
因此,侯音的世界,很快就遭到了冲击。而这第一次冲击所产生的时候,梁祯的大军,还在乌林跟周瑜对峙,一副胜算在握的模样。那是建安十一年的秋天,梁祯为了避免恶疾蔓延全军,故而在樊城附近,建立了一“蛇”字营,以救治感染了不明恶疾的军士。
当时,染病的军士不下数千,而这些人每日消耗的军资,也是一个天文数字。因此,筹备这批军资所需的财帛,也是一个令人咋舌的数目。而由于当时梁祯是初入荆州,人生路不熟,因而军资的采购与运输,就全权委托给了以蔡瑁、张允为首的荆州豪门。
只是这荆州的豪门,习性与冀州的,又怎会有不同?供应给战兵的军资或许他们不敢乱来,但这供应给救护营的,可就完全不是一回事了。因为这救护营中的伤病员,是每天都会有亡故的,而亡故的人,要是不消名的话,那以后用来采购供应给他们的军资的财帛,可就完全由蛇字营的官长及豪强们说了算了。
但这人的欲望,往往是无止境的,豪强们初尝甜头后,就立刻忍不住开始变本加厉起来,他们联合蛇字营的官长,将供应给伤病员的军资几乎贪墨一空,只留下那些伤病员,被关在没有任何出口的营房中,忍受着疾病、寒冷、饥饿的三重折磨,而后再在呼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绝望之中,走到生命的尽头。
当然,这种肆意妄为的大规模贪墨,是不可能瞒天过海的。就在建安十一年的冬天,侯音收到了举报,并且立刻着手调查,只是,令侯音万万想不到的是,他才开始调查了不到一旬,举报的数名吏员就先后离世,至于死因,要么是溺水,要么是毫无征兆的急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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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音知道,这是有人杀了他们,以达到灭口的目的。侯音很是愤怒,立刻奔赴樊城,以亲自看一看,这蛇字营中,究竟隐藏了多少龌龊之事。但令他更为气愤的事,发生了——樊城方面传来消息,蛇字营中的恶疾,不知何故蔓延到了樊城,乃至一水之隔的襄阳,因此为了安全起见,守军将蛇字营一把火烧了个精光。
愤怒不已的侯音立刻掉头,经宛城直抵许县,他要找他的恩师,时任武安军将军的黑齿影寒,他要将这事的始末,一一向恩师道明,然后借助恩师的力量,将这背后的元凶,绳之以法。
但恩师给侯音的答复,却让侯音的心,一下子,从山巅掉落到了山腰。黑齿影寒说,现在正值大战的关键时刻,后方的首要之事,是维系团结与稳定,而不是维护法令的威严与人间的公正。
侯音到底是从底层爬上来的青年,知道恩师的话不错,于是只好将愤懑压在心底,以维护表面的团结。但这压下的愤怒,并不会因时日的推移而被遗忘,恰恰相反,这愤怒随着时间的推移,反而会越烧越旺。并在侯音得知,梁军于乌林战败后,达到了顶峰。
因为侯音认为,太师的大军之所以会在乌林大败,不是因为战力不济,而是因为大军的根已经有了糜烂的迹象。因此,为了报答自己的恩人,他侯音更应该将这些隐藏在梁祯这棵大树的阴影中的蛀虫,给一一揪出。
“使君,音欲重启对去年,蛇字营一案的调查,以查明幕后元凶。”侯音将自己这数月来,精心整理出的线索汇聚成册,而后一并递交到黑齿影寒面前。
不同于另外两个绥靖府,宛城绥靖府的最高军事长官黑齿影寒,同时也兼任了该区域最高行政长官荆州刺史。因此,在严格意义上,三个绥靖将军之中,是只有黑齿影寒一人做到了军政一把抓。
黑齿影寒逐列逐列地读着侯音呈上来的文书,那隐藏在面具之后的眉头,也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越来越紧。这倒不是被文书中触目惊心的内容给吓到了,而是被这文书之后的那张必然存在的巨大关系网给震慑到了。
“音,虽是职责所在,但有的事,还是需要一个理由。”黑齿影寒终于从文书中抬起头,审视着面前这个,英气蓬勃的少年。
侯音心中一突,很明显,年轻的他,尚不清楚,为什么尽心履行自己的职责,还需要一个理由。
尽管心有猜疑,但侯音还是如黑齿影寒所言,给出了一个理由:“去年,音到筑阳募兵。有一对青梅竹马,一起应征。当时,音还跟他们承诺,只要从军,女家就能重归良家籍。音永远忘不了,他们俩当时的笑容。所以,音现在就要给他们,还有许多多跟他们一样的人,讨回公道。”
黑齿影寒知道,侯音的这番话,并不是一时气话,而是经过深思熟虑之后,才道出的肺腑之言。而且侯音也不是一个会轻易下决定的人,但这种人若是真的下定了决心,那不达到目的,他们是绝对不会罢休的。
“你打算怎么查?”黑齿影寒再次审阅起侯音上呈的文书,她在权衡,若是放任侯音去查,会激起怎么样的浪花,而这浪花,又是否会给汉水之阴,正虎视眈眈的刘备一个可乘之机。
侯音略一沉吟,而后说了两个字:“货商。”
之所以会是货商,并不是因为他们好入手,而是因为,最适合展开调查的,当时经手过输送到蛇字营中的军资的军吏,都已经死了个干净,不错,包括那几个死得莫名其妙的举报人,生前,也是这些军吏中的一员。
“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黑齿影寒在打击侯音,不是因为轻蔑,而是因为怜惜,毕竟假以时日,侯音或许也能成为一代名将,但如果他此刻就陷入了这旋涡之中,那很有可能,他将永远等不到,独领一军的那一天了。
“若惜此身,音亦不会披上此袍。”侯音的回答,是铿锵有力的,洋溢着,独属于少年的傲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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