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虽唤着“娘子”,眼睛却并不看她。钱福再看这盐商,便觉得他虽也算得上仪表堂堂,年轻有为,却未免太过铜臭!于是他温柔接过绫帕,当即题道:“淡罗衫子淡罗裙,淡扫娥眉淡点唇。可惜一身都是淡,如何嫁了卖盐人?”
结果,自然是被赶了出去。
临出门时,钱福醉眼朦胧,看到的只有银耳低垂的眼眸。
他在后门口睡过了夜。
直到晨光将近时,门终于被轻轻打开,有个娇小的身影窜了出来,乖巧地坐在了他的身边。只是她开口的第一句话,便让钱福红了眼眶。
她道:“兄长,没想到,此生还能再见你一面。”
好不容易压下翻滚的情绪,钱福憋着气咳了咳,才凝着她问道:“银耳,你过得可好?”
“好。”银耳肯定地答道,“不差。”
“那就好。”钱福双手握紧成拳,又松开,再握紧,终于忍不住问道,“银耳,你为什么不回来找我们?”
银耳再次垂下了眼眸。钱福记得,她每次难过的时候,就会低下头。
她告诉他,那年夜里发生的意外,末了总结道:“纸婆婆和小宇都死了,姐姐的孩子也死了。我能够侥幸逃脱,是万幸。”说到这里,她顿了顿,眼中立刻有泪珠滚落,“我没有看好孩子,没脸再见姐姐了……”
钱福鼻尖泛酸,大手一伸将她揽入了怀,像个称职的长辈一般,边抚着她的脑袋,边安慰道:“银耳,这不是你的错。莹中一直在找你,她从来都没有怪过你啊!”
“可是我没有办法原谅我自己啊……我一人苟活至今,卖至勾阑也好,嫁人做妾也罢,时时刻刻都是记着姐姐的教导,坚强面对,乐观生活。她把我变成这么好的人,我却没有看好她的孩子……”
哭泣声快要失控,钱福很想告诉她实情——何青岩告诉过他的,关于那个孩子的实情。可终归还是忍了下来,只拍拍她的肩膀转移话题道:“银耳,你绣的嫁衣,青岩穿着很美。”
哭声果然停止。银耳从他怀里抬起头,眸中是难掩的喜色,“兄长,是姐姐帮我转交给你们的对不对?你终于迎娶了青岩姐!你们过得很好吧?青岩姐姐人呢?”
钱福笑了笑,眼中看不出半分异色,“她很好。我们住在青岩镇,那是她长大的地方,她希望能在那里一直到老……”
“那银耳就没有什么遗憾了……”擦擦眼泪,银耳呼了口气,站起身来。
“银耳……”
“兄长,你回去吧。既然我已经融入了这里的生活,也不愿再回宫去了。”
说话间,府内忽然传来动静,钱福听得仔细,是那盐商焦急地在寻银耳。听他的语气,不似生气,更像是关心。
银耳闻声,最后对他浅浅一笑,便要开门离去。
钱福知道,这就是她的选择了。他起身,温柔地对她挥挥手,算是告别。谁料门刚一打开,银耳蓦地回头问道:“兄长,姐姐她,还好吗?”
钱福沉吟片刻,终答道:“好,你过得幸福,她就好。”
她点了点头,笑涡里充满着满足。门后,钱福听到有动听的歌声传来,那是多年前,四人在钱府唱的第一首曲子:
“谁能听欸乃,欸乃感人情。
不恨湘波深,不怨湘水清。
所嗟岂敢道,空羡江月明。
昔闻扣断舟,引钓歌此声。
始歌悲风起,歌竟愁云生。
遗曲今何在,逸为渔父行。”
*****
“咳咳……”回忆到这里戛然而止,钱福蘸了蘸墨,继续写道:
银耳是我们三个心中永远的牵绊,如今,我们都可以放心了。而为夫既已了无心事,也该启程来寻娘子了。
这几年来,为夫一人苟活在世,活得太过孤单,答应你的好好生活,也算没有辜负了。上天不负为夫,月前有医者告诉我时日无多,想到不久便可与娘子团聚,为夫只觉得欢欣而已。
黄土之下,不过一碑一棺相隔,生死早晚,相逢之日,想来不远矣……
夜深了,今夜这封信,就写到这里了。烛火伴我相思同去,落笔,吾妻青岩亲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