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中城民生凋敝,街市冷清,街上行人面目多有菜色,出城十里,在一小驿歇脚。三十里,沿湖岸而行,杨柳依依,步行绿荫中,过分界岭,沿神道登山,山中道院颓败,入内借灶生火,饭后登顶眺望,见大湖汪洋一片,清平府即在眼底,顷刻间风起云涌,弥漫不见。遥想当年,行脚颇苦,往往不得见人间烟火,目睹豺狼虎豹、奇禽异兽、可怖可畏之山精水怪等,反成常事……”
耐心看完一页游记,老人恍然,心想年轻国师真是好文采,当得起文质兼备一说。不愧是崔国师的师弟。
谢狗腾出一只手,揉了揉貂帽,自顾自咧嘴笑道:“这是逐字逐句、精雕细琢的第三版了,我家山主只是稍作修改,润色不多的。”
老人笑着没说什么,貂帽少女满脸期待,“老先生,文采如何?算是质朴中见功力么?”
老人没说什么,只是微微侧头一下,谢狗疑惑道:“啥个意思?”
老人只得密语提醒一句,“翻页。”
谢狗心中大定,立即翻书页。
“初三清晨,徒步下山,百余里,停步杨家铺,略作休整,与土民购买干粮,耗银钱八分,过遇仙桥,天骤雨,道路泥泞,走出十五里,至哑巴滩,雨止放晴,乘船夜行,舟中客喜谈鬼怪事……”
老人忍了又忍,再次破例言语道:“谢姑娘,游记首页‘停步驻足摹拓碑文’一句,是不是国师擅自增添的?”
谢狗愣在当场,既心虚又佩服道:“老先生功力深厚啊,这都能一眼看得出来?!唉,是咱们山主画蛇添足了!”
老人笑着没有拆穿,也没有解释什么,读书人拓碑自是雅事,问题是你摹拓路边界碑作甚?
在那之后,老人一侧头,貂帽少女便翻书页,老人偶尔点评几句,约莫看了半本游记册子,
谢狗突然合上书,丢回袖子,靠墙蹲着,揉着貂帽,闷闷不乐,“我算是看出来了,老先生你也个看破不说破的鬊鸟,贼得很,一直偷偷笑话我呢,对吧?”
老人犹豫了一下,竟是也蹲下身,摇头笑道:“确实没有笑话谢姑娘。”
谢狗笑呵呵说道:“老先生因为清楚我的境界?怕我记仇,出剑攮你呗?”
老人说道:“因为谢姑娘误会我是个读书人,还是第一个称呼我为老先生。”
谢狗嘿了一声,“果然是个读书人,这种小事,也要计较,放在心上。”
这位司礼监掌印太监很快站起身。
在今天“翻页”的,何止是那部山水游记,是我们大骊王朝,以及整座宝瓶洲才对。
屋内,陈平安问道:“关老爷子去世之后,吏部尚书的位置一直空着,朝廷这边有没有候选?”
这个问题,实在是太大了,要么是皇帝陛下亲口来说,要么就是吏部两位侍郎负责禀明大致情况。
陈平安双手托起茶盏,突然换了个话题,问道:“邯州境内,藩属邱国的局面,拖了这么久,诸君合计出什么了?说来听听,我好长长见识。”
打盹状的老尚书沈沉抬起头,却没说什么。侍郎吴王城想要开口说话,眼角余光却瞧见老尚书轻轻摇头。
国师问话了,兵部又不开口,屋内霎时间便气氛凝重起来,寂静无声,落针可闻。
宝瓶洲的单字国,不提“国姓”你方唱罢我登场、可能今天坐龙椅明天便要阶下囚的大渎南边,在北方,大骊藩属国中,一只手都数得过来。先前陈平安跟魏檗聊的,就是这个太后不再垂帘听政、刚刚交由新君亲政的邱国。
邱国的那位少年亲王韩锷,十四岁,是国君的同胞弟弟。跟他一起来到宗主国大骊京城“送死”的,还有礼部尚书刘文进,听说喜好挑灯夜读边塞诗,会点剑术。
皇帝宋和率先开口打破沉默,说道:“这件事不怪在座诸位,是我的意思,想要等到国师公开现身,此事连同吏部尚书的人选,一起敲定。”
陈平安看也不看皇帝宋和,轻轻放下茶盏,只是眉眼凌厉,盯着屋内那些大骊文武重臣,
缓缓道:“让兵、刑两部立即把一份详细名单交上来,藩属邱国境内,上至太后、君主,庙堂公卿,边军主将,下至所谓的文坛名士,江湖豪杰,还有山上的仙家门派里边,只要是所有铁了心想要打仗的,都给我记录在册,人数不限。”
“若是事先没有准备?好办,那我今天就坐在这里等着,等着你们两部衙门的酒囊饭袋准备好为止。”
说到这里,年轻国师眯眼,看似自言自语一句:“小小藩属,邱国作乱,也配与我大骊吏部尚书的敲定人选,一起并列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