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并不回答这个问题:“后来我的腰受了伤,没办法再干力气活,正好碰到了你张爷爷,他一直在省城摆摊算命,身体也出了一点问题,打算回老家休息,我想来想去,决定跟他一起走。安顿下来之后,我不停写信回去,告诉他们我在哪里、怎么联系我,可从来都收不到回信。慢慢地我也死心了,不再写信,也再没去省城,没想到连父母最后一面都没见到,没人想到要通知我。我跟大哥说,我想进去上一炷香,他没有答应。我求他告诉我,父母葬在哪里,让我能去扫墓,他也不肯说。”
我全身发冷,坐到他身边,伸手抓住他的手,他摇摇头,轻轻拍我的手背:“没什么,我想开了。不过当时是很愤怒的,我和大哥动了手,然后就走了。我胡乱走着,省城当时就已经变得很陌生了,我分不清到底走到了哪里,突然想到,这样活着,不如死了算了。”
“爸——”我顿时想到白天俞咏文在我面前的坠落,掌心又开始出冷汗。
“所以我不想跟你提这件事。人一旦动了这个念头,就会越发觉得世事无可留恋。我辨明方向,准备去江边……”
要有多深的绝望才会让他有这样的想法?我一下哭得全身乱抖,他搂住我的肩头。
“我路过省人民医院侧门,结果看到了你。”
原来如此。我将头靠到他肩上,他摸我的头发:“当时你还刚出生不久,太小太弱,抱起来轻得像羽毛一样。有这样一个开头,我不知道等着你的一生是什么样的,不过我至少能带你一段路程吧。所以我抱着你,又回化工厂宿舍楼下,还在我当年念书的小学转了一圈,算是和过去告别,然后把你带回了李集。”
这个乏味的小镇接纳了我与爸爸两个被抛弃的人,我头一次如此感激它的存在。
“你以前问过我,为什么给你取名叫慈航。对我来说,你就是慈航,有了你,我才被度回家。你想帮我弄回房子,我明白你的心意。可是小航,真的不用了,你和张爷爷一起,已经给了我一个家,我很知足。”
他替我擦着眼泪,但我的泪水仍不断流淌着。知道自己是他收养的之后,我一直想,我不会在乎亲生父母是谁,我也不会去寻找他们,可内心有一点始终不能放下:为什么他们会丢弃我。只在此刻,我彻底放下了:管他们是谁、当时怎么想的,和我根本没一点关系了。
不远处有一个江滩游泳池,爸爸看着那里面游泳的人,似乎有些出神。
“怎么了?”
“小时候夏天我也来江边游过泳,那个时候没有这么漂亮的江滩公园,更没有修游泳池,我们都是在前面一个废弃的码头下水,拿废轮胎当救生圈用。”
“多好玩。”
“好玩是好玩,不过大人怕我们有危险,是严禁我们来游泳的。暑假的时候,大哥会趁他们上班偷偷带我过来。我们总是赶在他们下班之前回去,以为能瞒过他们,可我妈拿指甲在我们手臂上一划,划出白痕,就知道我们肯定偷着游泳了,马上会拿衣架来抽我们。”
我听得哈哈大笑:“看不出来你小时候也是调皮的。”
“哪有不调皮的小孩。大哥总是替我挡在前面挨揍,一转眼,我们已经老了。”
想起他那个恶形恶状的大哥,再看看爸爸,我意识到,他一直保有这样的回忆,难怪始终不肯责怪一再将他拒之门外的半秃老头。
“爸,反正是租房子住,不如你干脆到省城来吧,我们可以住在一起,那多好。”
他笑:“这里不可能有人请我办丧事,难道我们要喝西北风为生?”
“哼,既然你非要把房子还给许姐姐,她肯定会把我出的钱给我的,足够我们花上一阵子。”
“花完之后呢?”
“你可以在我们学校前面那个地下通道拉二胡卖艺,收入应该也还可以,再说我也许能找到别的工作。”
他笑着捋一下我的头发:“别闹了,你好好念书。”
“我答应你好好念书,你也得答应我少喝酒,特别是白酒。”
他端着啤酒罐的手停了一下:“好,我答应你。”
他说话一向是算数的。我想,好吧,去他的房子,只要爸爸一直在,我就是有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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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大早,我和爸爸一起去市中心医院。
许子东与其他年轻医生一起,随着一位中年医生查房。他们都穿一样的服装,可他格外醒目,身材修长,衬得白袍都显得不太一样——“你竟然在犯花痴,真可耻,醒醒吧,当个正常人。”我只得在心里这样提醒自己。
他忙完之后过来,听我爸爸讲明来意,为难地看向我。我摊手:“没办法,他这人固执起来,谁也没法改变。既然他非要这样,只能依他。”
“就算慈航无所谓,但是,”许子东苦笑,“何伯,这样会很伤我姐姐的心,她一直想对您尽一点心意。”
爸爸迟疑一下,说:“你们弄错了,我绝对不是许可的父亲。”
我吃惊得下巴都快掉下来了,可是许子东竟然毫无意外之色,轻声说:“我知道。”
我看看爸爸,他也略有些疑惑,再看向许子东:“你们在玩什么?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许姐姐会不知道?”
“上次何伯头部受伤,后来是我帮忙换药,我取了DNA样本,请我的同学帮忙化验了一下,证明何伯和我姐姐并没有亲缘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