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氏坐在茶桌西面的竹椅上,正临着一大丛初开的银莲花,雪白花瓣簇拥着深色花芯,泛着淡红色晕边,甄氏看了一会儿,感觉像是一大丛灼灼的眼睛,被瞪得很不舒服。
“舅太太近日来得不那么勤了。”老太太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一提到娘家,甄氏就觉得坐立难安:“可不是么,开了分铺子比从前忙多了。再者,出了那饼干方子的事儿,更是没脸来了。”甄氏低头浅语,努力掰回娘家给老太太的印象。
“若是没记错,你那大外甥是去年娶的亲,听说添了千金?”老太太一派聊家常的架势。
“仲春的时候生了个姐儿。”甄氏一时还没摸透老太太的用意,此刻只能问一句答一句,不敢多说一个字,生怕说着说着就给自己下了绊子。
“你那二外甥小时候倒是来咱们家玩过的,可也到了议亲的年纪了?”
“明哥儿才十一岁,不过和莞尔一样大,倒还不急着。”甄氏暗暗用帕子擦了擦汗湿的手心,想起今日嫂嫂那口无遮拦的样子,定然已经有风吹到婆婆耳朵里了。
“他娘倒是快人快语,在旁人屋檐下也不拿自己当外人儿,”老太太淡淡笑了笑,“媳妇房里的事儿我向来不插手,娘家嫂嫂跑进婆家来管教姑爷的妾,说出去是笑话儿,但你们不发话,我也就睁只眼闭只眼。”
甄氏手心的汗已经湿透了半条帕子,此刻索性站起身来聆听教训,本想先替嫂嫂认个错的,但面对着老太太却半个字儿都吐不出来。
“可掬三岁就抱到我房里养着,七岁才回了你的院子,你可知为何?”
婆婆的口气越是和缓,甄氏越是害怕,此刻的和缓仿佛是开水沸腾之前的那一阵短暂的寂静。甄氏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干巴巴道:“翠仙不敢揣摩婆母之意。”甄氏站直身子,完全恭谨起来,反正一会儿大约也会被指名带姓地训斥。
“庶女也是唐家的孙女儿,是主子,没得被她卢氏当丫头似的团摩欺辱!”老太太的手摩挲着竹椅子的扶手,渐渐用力,“要不是我的人碰巧撞见,我还被蒙在鼓里。说平日里就‘下作黄子’、‘娼妇养的’叫着,孩子还在月子里就连掐带拧、拿簪子戳脸!等掬姐儿会走了,索性就连打带踹起来,”老太太重重敲了一下桌子,“打我孙女儿跟打狗似的!这就是你们甄家的规矩?!”
甄氏吓了一个激灵,可掬小时候的确被嫂嫂卢氏打过几下子,但并不似老太太说的这般严重,可见是有下人把情况添油加醋地报上去了。甄氏半点儿不敢辩解,说得越多越是错,如今只得直挺挺跪下,听侯发落。
“听说了这事儿,我半刻不拖就让人把掬姐儿抱回来了,若不是老太爷‘家和万事兴’地万般劝着,你们甄家哪里还有活路?!”老太太说到气头儿上,当年的许多隐忍也都倒了出来,“几个媳妇儿里,你看着最是伶俐,实则却是最蠢!有些话我本想翻篇儿不提,但若还不提醒你,你就能蠢一辈子!”
甄氏险些跪不住,膝盖窝都有些抽筋了,老太太后面的话更是雪上加霜,差点儿令她昏厥过去——“把可掬抱回来后,我连嫣然莞尔的后娘都给物色好了,以我唐家的家世,给唐老五再找一个身世清白有家教的未嫁女子还不难。”
听闻此言,甄氏真的要崩溃了,耳朵边像擂鼓似的响起震天的耳鸣,恍惚虚脱间突然想起,大约五年前,甄家的点心生意遭遇了灭顶之灾,差一点倾覆!现在想来,可不就是可掬被老太太抱走那一年么?!甄氏从未这样怕过,以前对婆婆自然也敬畏,但如今细想五年前的事情,再联想到婆婆一向泰然自若的表情,只觉得毛骨悚然,娘家差一点倾家荡产,自己也差一点被唐家休了,整个儿甄家差一点就被唐家像扫蟑螂似的扫出京都!甄氏的嘴唇哆嗦着,想谢婆婆的‘不杀之恩’,却哆嗦着说不成句子。
甄家后来慢慢起势,也是借着唐家的财力威望,舅太太卢氏因得了唐家的天大帮衬,自然也懂得夹起尾巴做人,每次来唐家都是敬着畏着,虽说对孙姨娘还是恶语相加,但比之前收敛的多了,连带对五房的仆妇们也不敢随意打骂了。这两年甄家的点心生意越做越好,卢氏狗肚子装不下二两香油,就又在小姑子婆家抖起来了。
蠢妇!甄氏暗骂,也不知是在骂卢氏还是骂自己。
“舅太太如今又称了意,不顾‘姑血不还家’的规矩,自家就同你攀你亲家来了。”
“不敢啊!媳妇儿可死死咬住半个字儿也没答应过她啊!”甄氏吓得伏地磕起头来,“娘,五房这三个孙女儿的婚事全凭您老人家做主啊!”
老太太似是想起什么来,气极反笑:“五房?她怕是连三房的婚事都想插手了吧?”
“怎么会?!甄卢氏她绝不敢的!娘定是听了谁的谗言了……”甄氏的魂儿快吓飞了。
“咣当”一声,汝窑杯子被老太太狠狠摔在地上:“混不吝的下作愚妇!爪子伸得倒长,唐家隔房的姑娘都轮得着她来评头论足了?她那明哥儿是个什么东西?!”
甄氏的脸伏在冰凉的石板地上,若不是被这样冰醒着,自己早就彻底瘫了。
“不是我老太太吓唬你,你那三哥的性子你也知道,若是相处的好,自然舍得给你好处,若是碰着他的逆鳞了,”老太太看着伏地跪倒的甄氏,示意晴丝将她搀起来,“唐老三的事儿都是摆到生意场上解决,当年被京都称作‘闻楚色变’的楚家是怎么倒的,你也该有所耳闻。”
甄氏被搀扶着坐在椅子上,只觉得脸上冰凉,这才发觉眼泪鼻涕不知何时流了满脸,急忙用帕子擦拭。想那当年叱咤风云的织造楚家,算得上可与唐家抗衡的巨贾,不过三年就被唐三爷给铲平了。这件事情的起因,甄氏也多少听过一些,那楚某人当年也曾师从兰溪谷老先生,似乎也动过求娶谷珊娘的念头,终究未能如愿,难免说些酸溜溜的话。曾有一次与诸多商贾子弟吃酒,又说起这位心心念念不忘的恩师之女来,架不住众人起哄,便借着酒劲儿说曾经趴在墙头偷看过这位师妹在院中洗头发,说的绘声绘色的,连那头发有多长,用的什么味儿的皂角,露出来的后颈子有多白,那衣衫被头发湿了多少都一一说了……
许多人都说,楚家的倒台实则是唐三爷对此事的报复。
阴云过去,一道阳光透过凉棚照射下来,晴丝亲自端了水来给五太太擦脸,但甄氏还是不争气地晕倒了。
甄氏晕倒之前听到老太太说:“舅太太口无遮拦,别挑唆坏了姑娘们,有些话就是下人们听了也扎耳朵。难听事小,传出去耽误了姑娘们的前程事大。日后,甄家娘家再来人,不必进园子了,就在门上见了也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