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环动作很快,第二天就带了十来个女子到水绣坊。她们年龄不等,小的十三四岁,年长的四十开外,虽然衣着破旧,但都浆洗得干干净净,看得出极其重视这个机会。
水清桦带着陈锦岚和水玉桦分头考察这些女子的绣艺,其中真有不少好的,有做过绣娘的,有在大户人家针线上做的,也有从小一直在家做绣活的,手艺和走掉的几个绣娘也不差什么。水清桦当即把这些女子分成两拨,一拨直接补充进水绣坊,由水玉桦带着学习自然绣;一拨作为后备队伍,先跟着蕙心学习基础绣艺。
孟绣娘走后,绣娘们群龙无首,需要一个新的领班。无论从技艺水平还是信任程度看,水清桦都更属意陈锦岚,她表达了这层意思后,锦岚却咬着嘴唇,垂下了头。
“师父,我回江夏陪伴祖父祖母也有几年了,我爹娘在京城给我说了一门亲,让我尽快回京待嫁。”声音越来越低,说完,眼圈忍不住还是红了。
水清桦和水玉桦也沉默了,心头说不出的失落。自从董雅静回京,她们芙蓉园绣的“五君子”就感觉缺了一角。现在,连锦岚也要走了。
水清桦先整理好情绪:“女大当嫁,这是好事,是师父的不是,没有考虑过你的终身大事。天下无不散的筵席,无论走到哪里,都别忘了我们曾经一起聚在芙蓉园里学绣的日子。”
陈锦岚终于忍不住哭了:“师父,我舍不得你,是你教会我绣艺,更是你告诉我,女子也能做很多事情。”
水清桦伸手抚了抚锦岚的肩头:“是的,哪怕你成婚生子,你依然是你,始终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去活。师父曾经迷失过自己,付出过惨痛代价,幸亏上天怜悯,给了我重新来过的机会,但不是每个人都有我这样的幸运。锦岚,记住,任何时候都不要弄丢了自己。”
锦岚觉得,师父今天的话好深奥,她听不太懂,但师父眼里的真诚,回忆往事时的痛悔,她看得很清楚。她不敢多问,只在心里对自己说,一定会好好活,不辜负师父的期望。
锦岚走后,水玉桦看着水清桦说:“二姐,让我做绣坊的领班吧,我一定好好干。”
水清桦发现,这个最小的妹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长大了,以前的青涩和稚气褪掉了不少,眼神里多了自信和稳重。
她笑着点头,把蕙心也叫过来,对二人说:“以后,我就把绣娘都交给你们了。要想坐稳领班的位子,必须技艺出众,以理服人。”
“尤其是你,”水清桦点了一下水玉桦的额头,“管住自己的脾气,不能再用吵架解决问题,懂吗?”
水玉桦乖巧地点头应下。
水清桦又看向蕙心:“之前你要求不脱奴籍,我也由你。但你现在引领一班绣娘,身份上就不合适了。总有一天,你要脱离我的羽翼,自己去飞,现在只是提前了一些。”
蕙心跪下,磕了个头,哽咽着喊了一声三太太。
水清桦和水玉桦都笑了起来,说道:“以后不能叫三太太了,要叫东家!”
至此,绣娘的问题总算勉强解决,但新来的绣娘还需要时间上手,为了赶上三个月后的交货期,水清桦只能出双倍工钱,请老绣娘们日夜赶工,同时暂停一切接单。
来不及喘一口气,水清桦又要马不停蹄地面对下一个问题:技法泄露。
自然绣曾是她的独门秘技,也是她水绣坊起家的本钱,现在这个优势不存在了。水清桦从来不敢小瞧任何人,针罗坊未必就没有不逊色于她或者孟绣娘的绣娘,这种级别的绣娘一旦得到自然绣的绣谱,很快就能学个八九不离十,就如当初的孟绣娘。一种技艺从流传出去到扩散再到普及,速度会非常快,她不能心存侥幸。
她必须为水绣坊找到下一个独家技艺,否则以水绣坊的规模和体量,很快就会被其他绣坊碾压。于王掌柜,不过损失一些银钱,于叶东家,不过是收回铺面,于她,却是一年的心血付之东流,还有这三十多人的生计没有着落。
她现在握在手中的,只剩下江绣了。
水清桦又来到了郑婆婆的小院门口。离开的那天,郑婆婆让她以后不必再来,没想到现实如此残酷,开业那天的踌躇满志、热血沸腾还未消退,不到半年,绣坊已陷入生死存亡的绝境。
她在院门外徘徊许久,也没有勇气去叩门。
“吱呀——”门开了,琼娘圆圆的笑脸出现在门后。
“我就感觉有人在门外,果然。水娘子,快进来!”琼娘还是一贯的快人快语。
水清桦犹豫了一下,默默走进了小院。院子里并没有郑婆婆刺绣的身影。
仿佛看出她的心思,琼娘说:“婆婆年纪大了,最近有些不舒坦,在屋里歇着呢。”
水清桦顿时紧张起来:“婆婆没事吧?我进去看看她。”
“不用了,”琼娘拦住她,“别过了病给你。再说,按婆婆她们的规矩,你拿了绣谱,她就不再见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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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言,水清桦呆立半晌,然后鼓起勇气对琼娘说:“我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还请让我见婆婆一面!”
“咳咳咳……”屋里传来一阵急促的咳嗽声。接着,郑婆婆的声音微弱地响起来:“我和你说清楚了,你只管找个有天分的传人,把江绣传下去。其余的,你尽可以自决。”
“婆婆,我听说,江绣每一代只能传一人,这实在太可惜了,为什么不能把江绣发扬光大呢?世人只知苏绣、湘绣、粤绣,却不知楚绣,更不知江绣,我想让江绣走出这个院子,走出鄂城,甚至走出江夏,这不仅仅是为了我的绣坊,也是为了江绣,可以吗?”水清桦站在窗外对婆婆说,语气激越。
屋里是长久的沉默。直到水清桦觉得自己注定失望而归时,郑婆婆出声了:“一代只传一人,并不是师门规矩。我们没有师门,每个传人只学艺,不拜师。只传一人,是因为终其一生,都很难等到一个真正有天分的人。你如果能找到那样的人,多收几个也无妨。”
郑婆婆停下了话头,水清桦不由得屏住呼吸。
“是不是发扬光大,之前没人在乎,我也不在乎。你若在乎,就随你去做。”郑婆婆说。
水清桦长吁一口气,泪盈于睫。她跪下,朝窗户的方向拜了三拜:“婆婆于我,虽未拜师,却有师恩,清桦永世铭记。”
“去吧,以后别再来了。”郑婆婆最后一次对水清桦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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