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蒙斯教授的办公室在燕京图书馆二层的最左边,正好有两面宽敞的玻璃窗,能看到远处的纪念讲堂。办公室并不大,四面都是书架,桌上和地上也堆满了书籍。与立窗相对的另一面,是办公桌,看上去已是历经时日,同样也是摆满了书卷和纸稿。办公桌的一侧,书架之下,是一排矮柜,上面摆了古色古香的铜色和银色的相框。
“坐吧,”他轻快地说道,“怎么样,你看上去好像挺胸有成竹的,第一次期中考试有把握吗?”
我在黑色的木转椅上坐下,尽量地绷直双腿,不让椅子左右转动。“心里还是有些打鼓,”我低下头答道,“这几个月上课、做作业,就觉着和以前在国内挺不一样的,一点底都没有。”
“也别紧张,”西蒙斯教授乐呵呵地开导我道,“你知道吗,我记着自己第一次在这儿考试,觉着做得不好。发回来一看,才65分,直想打退堂鼓,教授说考得不好的,还不如换个初级一点的课上。真打击人。后来你猜怎么着,我一打听,我居然是全班第三,第一名才考了88分,我后面的第四就只有50几分了。”
我抬起头,看见西蒙斯教授一脸小孩子一般的畅快笑容,怕还在为多年前的学业辉煌而陶醉。
“这两天还去舅公那吗?”
我摇摇头:“这两天我忙着复习。而且,”我停下一刻,想着合适的辞令:“他讲到和伊莎白小姐的往事,心里应该还是挺难过的。”
“讲了这么多了。我听上去都有些嫉妒了。有没有什么猛料?”
他这一问把我弄得好不尴尬。
“李先生故事讲得很梗概,没有什么……没有什么味重的细节。”
我这怯生生的回话却是把西蒙斯教授逗乐了。他忙着摆摆手,说道,“玩笑、玩笑。我相信舅公讲的故事一定是很纯洁的。”
他顿了顿,侧过身,向着身边的那些照片望过去,幽幽地说道,“每家都有每家的秘密。舅公虽然是孑然一身,可身边却是牵系着好几家,又赶上那段动荡的历史,应该会有好多故事的。这就得看你的啦。”
“看我?”我不安地问道,“您怎么说靠我呢?”
“其实一开始,我就想着,舅公必然是看到你,想起了自己当年,这才会给你讲这些故事。这就是你帮他的大忙。故地重游、故人相遇,又碰到一个人,就好比他当年的影子,这么巧合,聚在一起,就像脑子里那个灯泡一下子亮了,这些故事就挡也挡不住地迸了出来。”
“西蒙斯教授,您这么说,我倒是后悔,没早点想明白。以前这几个月,真正去听他讲故事的时候也不多。这样松一天、紧一天,把时间都给错过去了。李先生马上就要回国了,却是还没有讲到您家的故事。”
西蒙斯教授笑着点点头,宽慰地说道,“这倒也不怪你,他们李家的人都这样。舅公是这样,我妈妈也是这样。你看他们两个,要是不想说的,能憋个几十年,闭口不谈。”
“也许您是得了父亲的影响?”
这话在他脸上勾起了几分异样的神情,似是苦笑,也似是一种骄傲。他双手轻轻地在桌上一撑,椅子滑向了身旁的矮柜。他把手放在了一个银色的相框上,稍稍停了一刻,似是在端详照片上的细节,然后便把相框轻轻一转,朝向了我。
“这就是我父亲,”他深情地说道,“我三岁的时候他就去世了。说实话,除了这张照片,他对我的影响,就只是在遗传里面了。”
我不敢再问下去,便转过头,也盯着那帧已有些淡去的黑白照片。照片上面是一位二十几岁的年轻人,摄影的角度精心安排,年轻人清癯的脸庞恰好是大大的特写,而背后是一架战机的螺旋桨和一段机翼。
年轻人看上去是在不经意间被抓拍到,脸上的表情正在从疑惑变为惊喜,睁大的眼睛要和观众对话。他的打扮像是位飞行员,身上穿着深色的皮夹克,浅色的头发被风轻轻吹起几缕。
看罢相片,我又转而端详西蒙斯教授,眉眼间果然看到了他父亲的影子。眼睛和眉毛尤是相似,甚至脸上的神情也宛如随着血脉一道传了下来。
他把照片转了过去,直冲着他自己,边看边喃喃地说道,“可惜就只这么一张留了下来。以前我问过妈妈,他们怎么也没什么照片留下来。她说,结婚的时候,爸爸刚受了重伤,没办法照。我又问她,之后为什么没再照,她也不说,只是说这张是爸爸受伤前不久,她给爸爸照的,就这么留下来了。”
“你知道吗,我猜她肯定是把爸爸的照片都毁了。”这句话他说的虽是平静,可我却是不自觉地身子向后,想要避开他冷峻的目光。
看出我的紧张,西蒙斯教授微微一笑,说道:“你太单纯了,还不懂这些爱和恨的事。舅公其实也不懂。”
他食指轻叩自己的颧骨,幽幽地说道:“在我小时候,有这么一副长相,就不得不早早懂事。”
未等我能再仔细品过他话中的滋味,办公室的门外响起轻声细语,似是两位女性的对话。片刻后,门推开了,西蒙斯教授的秘书在前,她身后,竟然跟着的是燕京餐厅的领班杨阿姨。
“怎么劳你来送餐了?”西蒙斯教授看上去与她也应熟络。
“平常送餐的男孩病了,学生们忙着期中考试,也没有能帮上忙的。既然是你点的,我们肯定不能怠慢,就送过来了。”
领班阿姨一边说着这些话,一边从牛皮纸袋里取出一个个白底上绘有中式图案的纸盒,却还没认出我来。纸盒摆放好了,她从衣兜里掏出账单,一抬头,正好与我眼光相对,却是咦地一声说道:“怎么是你呀!这可真巧啦,今天在这儿碰着了。你是教授的学生吗?”
我刚待纠正领班阿姨的误会,西蒙斯教授却笑着说道,“当然了。以后你还得多照顾他啊!”
“想得怎么样了?”,西蒙斯教授嘴角挂着笑,“回大陆的事你都说了好几年了,要是定了就叫上我吧。”
领班阿姨一边叠着盛食盒的牛皮纸袋,一边缓缓地说道,“亲爱的教授先生,你怎么还和当年在台湾那时候一个样—就是爱开玩笑。哪里轮得到我叫上你啊。你这么有名的教授,去到大陆—他们怎么说来着,哦,一定是长官接见的。”
牛皮纸袋已经叠好,她抬起眼,里面含着几分忧郁的神情,“就是前天吧,我还和这年轻的朋友说呢,现在走不开了,过几年再说吧。”
目送着领班阿姨逝去的身影,我和西蒙斯教授两人沉默了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