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群横着排过去,怕是得有二三十人并排那么宽。培真的声音传自另一端,在涌动中挤过去颇是不易。到了人流的中央,往前走就更难了。这时,我面前一个戴着圆框眼镜的女学生终于看出了我有些迷茫。她站定了,紧促地问道:“你是刚来的?”
我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被身后的人一挤,头动了动,她便当作是点头承认了。
“还没拿着传单呢吧,”她语气仍是急促,也顾不上我多少有些木纳的表情,把一叠报纸大小的传单塞在我手里。她也顾不上和我再多说什么,转过身便随着人群向前,留了我在原地,仍是迷茫地站着。
又是一声“争国权”的呼喊。我顺着声音看过去,不远处却正是培真。他右手握着一块巨大的纸板,看不清上面所书。只见着他意气风发,仿佛手中擎着的是指引千军的大纛,而左手则挥舞着紧握的拳头,召唤身边的人一起高呼。
陡然间见着了培真,我却鼓不起勇气前去相见。有一层,是心里想着他当下正担此大任,怕是不好分心。这后面的一层,却是自己迷茫的所在。“这到底是爱国,还是已迷失方向的做救世主的自诩?”
想得越多,心中也就越是不安,脚下便不自觉地向后退去。因为是逆着人流的涌动,我一下子没有掌握好平衡,便向着左边歪斜着倒下。身边的几个人看我将将摔倒,忙惊呼着把我扶住。
手里拽着不知是谁的衣袖,终于站定了脚。我心里原本就觉着不安,而在人前如此笨拙自然更让人心恼,便也顾不上身旁人们关切的目光,忙转了身。可就在那身子的一转之间,眼睛瞥见了远处的培真。他可能也是听见了后面的慌乱,回过头查看。此时我们四目相对,不知为何,我转过脸,装作没有看见他,竟觉着自己脚下步子变快,一下子便出了人群。
虽说不敢直视他,可眼睛的余光还是看着他脸上的神情由兴奋和喜悦转而探寻甚至是失望,全在一瞬之间。可培真却也没有停滞,那一瞬之后,他奋力地举起左拳,又喊起了口号,脸上也重现了方才的意气豪情,便似没看见我一般。
虽然心里一阵难受,可脚下的步子却没有放慢,几步之后便进了巨大的椭圆草坪。身后的人声依然涌动,可我的心却是静了下来。如此向前走着,身上竟是觉着有一种难得的轻松。或许在那一瞬之间,我们都明白了各自的选择,而既然选了,对我,虽是不免伤感,却也就没了那么多的不安与牵挂;而对培真,想来他怕是早就料到我会如此吧。
事已至此,再多盘桓也是无益,我便坐了当晚的夜车北归。白牧师见我归来,并未多问,到了感恩节的前夜,见着了伊莎白,也只是推说自己想了想,心中还是没有那种革命的念头,便提前回了来。
转到第二年,五国海军裁军条约和中日之间的《解决山东悬案的条约》都签了下来。那日白牧师拿了报纸,仔细地读了条约的文字,不禁向我叹道,这或许也有培真他们的一份功劳。
我问他是否担忧中国的年轻一辈越来越走向革命,而非基督和祂的福音。他沉吟半晌,而最终感慨,自己也说不好。他坚信只有福音才是拯救中国的唯一途径,可也在思考,如果基督教不能够解开中国年轻一辈的革命情结,它或许会失去一代人。
自从华盛顿会议之后,白牧师便对中国的政局格外的留心。无论是北方的政府或是南方的革命党人,只要是报纸上有消息的,他必定会细细读来,有时也会在晚饭时和我讨论各自的看法。六月间,我们看到消息,广州出了兵变,粤军的首领炮轰了总统府,国内的形势变得更是飘忽难测。
我暗自思量,培真得了这消息怕是会心急如焚,他那一腔报国的热忱越是强烈,此时他的心也煎熬得越是难耐。几次动了念头去看他,可想想看,以他现今的心情,见着我心里也不会好受,最后还是挨了过去。
此时我已经临近大学的第四年,毕业在即,也得为今后计了。我问白牧师毕业后该做怎样打算,可他却把这问题退回了给我,说是我已经成人,这主意还需要我自己来拿。我便说,自己的地质和化工两门,现在都还只是学了个皮毛,必定要再接再厉才能真学出来。白牧师推荐了几所工程科学见长的学校,可我说想入秋了就去申请也在剑桥的麻省理工,那里的工科这些年进展很快。
听了我一番解释,白牧师只笑了笑,说既然我已成人,他的意见也只是参考而已,大主意还是要我自己拿。自然,这里面还有一层我二人都没有说出的默契。麻省理工六年前在查尔斯河这边开了新的校园,与哈佛也就几英里的路程,这样即使去那里,还是时常能和伊莎白相守。
“明年你毕业了,夏天是不是回去看看?”白牧师试探地问道。“带你来美国三年多了,再不回去看看,我的老朋友,你的父亲怕是该怪我了。”
白牧师这么说,固然是玩笑话,可未免内里没有道理。我忙着解释道:“我想还是我给父亲写封信,禀告一下接着上学深造的计划,也好让父亲放心。”
白牧师用手指轻轻地揉搓着自己的太阳穴,感叹道:“孩子,你看我今年五十岁了。到了这个岁数,我才觉着开始明白一些你们中国人的智慧。无论是你们中国,还是古代的希腊,家是一种不一般的神圣。在土地里,家是祖先和神明的居所,而在心里,希腊人的家和心灵两词也是同根的。所以从这一点上讲,如果回不到家,那心灵也难以安宁。”
我听了白牧师的话,半晌没有吭气,只是想着他所说的,“如果回不到家,心灵也难安宁。”
想着想着,一个念头也就随之而起。我定了定神,郑重地说道:“牧师,我明白了。家我会回去,只是有一件事我请你答应我。”
那时,白牧师是否已明白了我的心思,我没有十分的把握,可他脸上如父亲般慈爱的光芒给了我足够的勇气。
“牧师,如果你允许,我想……我想和伊莎白结婚。我们结了婚,我想我就会有勇气,无论是回家,还是去到其他的地方。”
出乎我的意料,白牧师并没有马上回答,只是继续地揉着太阳穴,而他脸上的神情也变得有些难以捉摸。
“您不同意?”我慌忙地问着,“我一定会在和她成婚前接受洗礼,皈依基督。”
“你真的想好了?”白牧师严肃地问道。
“一定的。我不知道伊莎白有没有和您说过,我们之间有默契也有彼此的承诺。我们虽然没有明说,可我心里早已想好,娶她那就一定要皈依基督教,否则她是不会答应我的。”
“我不是说这个,孩子。”白牧师的声调虽然柔和,可我却能在内里听出几分隐忧。“皈依基督,这自然很好,我会为你骄傲。不过,说到底,那是你和主之间的事情。在于我,这自然是我作为牧师份内的事情。可我现在说的是一个父亲的事。”
我点了点头,静静地听着白牧师继续讲下去。
“伊莎白能和你在一起,我心里自然有高兴的一面,这是毫无疑问的。可你也要知道,她毕竟和其他的女孩子不完全一样。”
“您是说她的眼睛,她的失明?我们在一起这几年,我想我应该已经学会了很多,我相信我能好好地照顾她的。”
白牧师并未显出信服,幽幽地言道:“我说得也不只是这些。这些你自然要想好,因为你需要照顾她不只是几年,而可能是几十年,或者更准确地,按照婚姻的誓词中所说,直到死亡将你们分别。”
“我说的是,你不只要接受对她的照顾,你还要接受很多很多事情,接受她永远无法和你同享众多生活中细小的幸福时刻。或许现在你不以为然,但是当年少的热烈随着时日变得温良,或许这些看似平常的小事会变成生活中无尽的不便。”
“这些我都想过,牧师,还有更多的。我觉着也许您所说的那些不便会给生活带来更多的幸福。”
他嘴边,随着岁月而渐渐变深的皱纹此时似是在瞬间变得更深。他长长地疏了一口气,尽量地让自己的声音温和而平缓:“作为父亲,我应该说我高兴听你这么说。你知道吗,乔治,我也必须承认,从很早以前,我想过或许你和伊莎白最终会在一起。你是唯一一个我如此想过的男孩子。这一切听起来都很合理,对不对?可我心里也常常告诫自己,合理和爱情也许从来都不是同义词。”
他无奈地轻声叹道:“乔治,我恐怕自己很难完全理性地考虑这件事,哪怕是作为一名牧师来考虑这件事。我毕竟是伊莎白的父亲,也只能从父亲的角度来考虑这件事,无论那会有多不理性。我想,也许我们都该再想想?你说呢?如果你明年回去,那咱们还有一年的时间。”
说到最后,他终于让笑容重新浮现于脸庞:“一年不能算太久,对不对?有时候等待也是一种甜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