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平三年的春天,朝局已经初步稳定了下来。自从三年前那场长宁之战打退匈奴以后,边境也开始变得安宁,天下正一步步往太平盛世的方向上走。
三月的长安,春风还很寒冷,阴凉处还积着不少残雪,看不出有什么新春的意思。
新帝登基虽然才三年光景,天下却已经改换了模样。政通人和,国泰民安,渐渐的,朝野上下的反对声音也就平息下来了。
今天是三月三,民间有些地方会过三巴节。是个离魂还阳的日子。惯例这天要早早回家,把夜间的时间还给鬼魂。
皇帝不信这些,自古帝王家手上就沾满了鲜血,帝国大部分的杀人案子都要他批阅。朱批一点,就新添一个亡魂。
三月的长安风景还很冷清,上苑虽然也有些强留下来的花,终究开得不够精神。
皇帝一时来了兴致,引马就出了宫门。此刻正站在巍峨的城楼上,俯视苍生。
拥着一身雪狐大氅,目光沉着的眺望着长安城郊外的茫茫原野。面上的表情阴晴不定,看不出悲喜。
即便是到了正午了,阳光也没有丝毫暖意。这年四十三岁的杜衡已经算不得年轻了,温和的面相甚至露出了几分老态。没人知道皇帝眺望的确切目标,正如从来没有人看穿过他的心思一样。
皇帝自从三年前登基以来,每天忙得不可开交,很少有时间出来。杜衡家里人丁不旺,膝下只有一个女儿。锦文公主却从未在皇宫里头露过脸,自从父亲登基以后,就音信杳无了。
世上流言四起,却从来没有一个能猜对方向。
这些年虽然后宫也渐渐充实,但始终没有人为他再添个一儿半女。
如果非要说杜衡愿望的目光一定要有一个目的地的话,那大概就是江南的姑苏了。
姑苏,是他唯一能想到的女儿的最可能的所在了,天下这么大,他找了三年了,也没能再看到她。
阿黎必是铁了心不叫他找到。他的女儿从来冰雪聪明,谋略才华从来不输给任何一个男人,这一点一直是他的骄傲。然而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最后竟因为这一点失去了她。
夜阑人静的时候,他也会有点后悔,不该教了阿黎那么许多,一个女孩子,不该读什么圣贤书,更不该学什么兵法布阵。
不然她就会像一个平常人家的女孩子遵从父母之命,早早的嫁了人,在家相夫教子。他也能时时知道她过得好不好,哪里会像现在,连她是不是还活着都不知道。
这几年,江湖上不像朝局那么稳定,那可是他管不到的远方,阿黎并不会武功,由不得他不担心。
千里之外的姑苏,一扫都城长安的萧条,是完全不一样的世界。此刻桃红柳绿,春深如海。
踏青的姑娘们和买花的小贩们还在讨价还价,整个城市都是浓浓的生活气息。街上熙熙攘攘都是往来的商客行人,茶楼里也热热闹闹的交流着江湖各处的消息。
临窗的桌子上,只坐了一个白衣青年,眉目俊朗,单手执杯。神色清寂,在这春日的热闹里似乎有点格格不入。杯子里装的却不是酒,只是茶楼里最普通不过的茶水。
他身形挺拔,端坐于窗前,一袭白衣胜雪,衬的窗外的桃花格外秾艳。偶尔也有茶楼里的客人对他指指点点,悄悄的猜测着关于他是往事。也不知道他听得见还是听不见,总之也没什么反应,只偶尔对着人群报以极浅的一个微笑,也不知道是应和还是否认。
每年春天,茶楼里的说书先生总会应景的说些才子佳人的风月传奇。故事里的人换过名姓与年代,内容却无甚新意。
这几年江湖上的关于幽冥剑客的传言渐渐少了,也就不再是茶楼里的新鲜内容。
白前只是在想那些陈年的故事一年又一年的说,怎么看客们从来都厌烦。他只是不知道,故事虽然还是那个故事,但看客却不是当年的那一批了。
他待的时候不短了,店家也有些烦他。
有一搭没一搭的想着,任思绪在纵横今古的乱窜。他看起来仿佛正认真听着各种传闻,又似乎神游物外,对店家几次催促都充耳不闻。
白前虽然算不得酒鬼,但平时也是三餐不离酒的,只有每年的三月三,白前一定戒酒。
这天只喝茶,这个习惯是从三年前长宁之战之后开始的,也没人知道这样一个江湖上的浪子能跟那场惊天动地的大战扯上什么关系。
白前是个独行侠,不属于江湖上的任何门派,人又寡言,交情不多。行踪一向飘忽不定,也只有每年的三月三这一天,他才会固定出现在姑苏城。
这几年,江湖上各大门派之间的仇杀还没有完全平息下来,一个人行走江湖其实也不安全,平常没有几把刷子的人,入夜以后就不敢在街上晃荡了。
白前却在茶楼里一直待到天都黑透了也没有走的意思。
一壶茶早就凉了,握在手上透着丝丝的清凉,他似乎毫无意识。
茶楼都已经几度易主,今年的店小二也是新的。姑苏不愧是个繁华都市,物换星移连伤感都容不下。
小二走过去,对着白前说了一句:“客官,实在对不住。今天小店关门早。你看旁的客人都散了,您要是来探亲就早投靠,自己来的也早点找家客栈歇下吧。”
白前放下来手中的茶盏,说了一声好,结了账就往门外走。
小二还在身后追加了一句:“今天是个凶煞时候,恶鬼还阳的日子。客官小心些。”
白前抬手抽出了别在腰间的一支笛子,拿到眼前看了看,低声说道:“这世上,要是真有鬼该多好,至少我还能再多看一眼。”
想想多看一眼也还是个死,多说几句话也终究不能恒久,既然离别不过是个迟早的事情,那还有什么可计较的呢。
入夜之后,街上竟连一个人影也没有了。白天里那么繁华的都市仿佛一下子成了空城。微凉的春风拂过的时候,白前突然就想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