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清死得不蹊跷,事情也闹得忒大,今儿留在山上的人都知道。青菀也听住持说,是她自个儿禅房里与人偷-情,被庙里的小尼姑撞破,住持捉了奸,羞得一头撞死的。撞死的时候衣衫半挂,还是寺里的小尼姑给她换了新的,抬到了榻上躺着的。
青菀听下这话,自觉无一句可信,一清那样刻板教条的人,绝做不出这样的事情,因铁着脸质问住持,“男人何在?”
住持数着手里的檀木珠子,回她的话,“寺里的人尽数在这处瞧见的,凭我信口胡说么?那般污秽的人,咱们寺里半刻也留他不得。不过问下话来,就打发走了。”
青菀再问名姓,住持所语皆是那人不堪,寺里且不愿多留,未问详名身世之类。而嘴里问出的话,也就是一清与这男人间确有私情。三五日地约了地方见上一见,百般荒唐。寺里的人都看着听着,其中没有半点错冤错判。况她还是羞愤撞了柱子自尽的,任谁也不能叫她追究了去。她不能,青菀更不能。
按住持交代下的,一清也葬在了后山。人死如泥,葬下去,就什么都没有了。化作一抔黄土,不知今生,不知前世。
青菀在一清的坟前叩首,久跪不起。这一生她没什么亲人,一清算一个。跟了她七年,再疏淡的性情也有了感情。虽一清常年看不惯她这个,瞧不好她那个,总要训诫她。然便是那种种训诫,叫她日日听出关切来。因她在心里赌了誓,要查出真相来,还一清一个清白。
她瞒着寺里所有人,用身上的积攒买了一身俗家衣裳,梳一条辫子,暗地里往山下去,打听有关那男人的事,一点点顺着脉络往下探。这桩事早在山下城内闹开了去,是以打听起来也便极为顺遂。人都知道,寒香寺的姑子与一男人通奸,叫抓个现行,当场撞死了。而那男人呢,好些个人也都知道。那人居无定所,是个浪客。事发后就离开了苏州,走前与人搭闲话,说是往京城去了。
唯一的线索断在这里,青菀不能打上包裹满天下找人去,那不现实。因积了一腔的憋闷,舒缓几日,到底是按下了。这条道儿走不通,就得按下性子换条道儿走。事情发生在寒香寺,就与寺里的人脱不开干系。
却说一清的事情发生后,寒香寺里的人都认定了一清不是好人,说她,“面上唱高调,佛法大过天,事事都要拧死较真儿,然其实暗里污秽,死有余辜。”
青菀自知辩说无用,并不多言。偶或墙隅里发狠,眼目珠子便猩红得像血日一般。她细瞧寺里所有人,除了住持,瞧不出谁能下此毒计害一清。
青菀红眼自揣,从始至终,一清妨碍的都只有住持,因住持设毒计的嫌疑最大。她又想,若真是住持,怕那三个小尼姑的死也与她脱不下干系。这寺里不干净,不知还有多少见不得人的事呢。怕被人扒拉出来,所以才一个个地将人逼上了死路罢。
可这些话嘴上不能说,只得心底里埋着。得有证据,拿了人见官,方才有用。倘或早早现了心思,怕自己的性命也保不住。早前死三个小尼姑的时候她没有感觉,也没觉得一清日日碎碎念能赔上自己的性命。然此刻,心底里生出一束寒气,丝丝往心尖上绕。
而一清的事平息后,寒香寺的名声更是一落千丈,再无人上山烧香祈愿。寺里的姑子们都忌讳与青菀说话,平日里当个透明人,暗下里嘴碎在一处,说她,“能是什么好东西?四处游历那么些年,谁知跟着一清都做了什么?”
青菀有时得可入耳,只当没听见。她眼下没有旁的心思,只望留在这庙里寻出真相,还一清一个清白,让她死可瞑目。可这也不得顺遂,她不过在寺里又呆了几日,就在一日早课后叫住持留在了大殿。
住持一身海青,盘腿坐在蒲团上,微微弯腰搁下手里的木鱼,与青菀说:“寺里其他与你师父同辈的,都拒收你做弟子。你便这么孤身修行,总说不过去。况你佛法浅薄,发须也未尽除,需得有人教导点拨,开了慧根才好。今与你说,随你挑选。一则,你可以收拾僧袍鞋靴,下山往别处去,再寻修行之所。二则,你找我寺净虚师父,问她可愿收你为徒。她若愿收,你便留下。”
青菀听明白了主持话里的意思,这是委婉地逐人罢了。这净虚是什么人,寺里谁都知道。她虽只有二十左右的年纪,却是寺里佛法最为精深的,往常并不在寺里露面,也从不收弟子。她多是在自己禅房修行,或者接寺里大户香客,替人解说签词,说讲佛法。青菀到寒香寺有两年,拢共也就见过她三次。
让她找净虚拜师,这是为难她,想让她自个儿出寒香寺,不算人撵她罢了。
青菀合掌俯身,应下声来,又谢过住持。搁往常,她不假思索也就挑个一走人了,不受这拿捏。可这会儿不成,她要留在山上潜卧。她这一辈子没什么奔头,漂流如浮萍,之前的七年因为一清尚有些活头。为了一清,她也得尽力留下。
她去找净虚,禅房外守了两天两夜也未听见屋里传出半个字儿。倒是有低低微微的念经声,那也不是念与她听的。她没什么花言美辞,只用铿锵中音重复说一句,“恳求净虚师父收小尼为徒!”
第三日清晨,净虚从禅房里出来,立在她身前,才说了句,“缸里的水没了,递些斋饭来。”
青菀便就在她这简短言辞里看到了希望,起身去厨房拿些清粥小菜到净虚禅房。看着她在桌边坐下用斋,自又去泼了她屋中污水,并寺中西北打了深井里的水来,把水缸灌满。事情忙毕,双手冻得已如红虾。
她交握双手取暖,净虚也正搁下手里的筷子。她去炕上的蒲团上继续打坐,身前炕几上摞着几本蓝扉经文,拇指上挂着的蜜蜡珠子磨得早已包了浆。微微合眼,便不再言语。
青菀左右思虑,往她面前递过几步,低声开口询问:“小尼诚心您已见得,不知您……可否收我为徒?”
收徒原不需做什么考验,端看合不合眼缘。净虚不收徒,自是觉得麻烦,不愿费心力带一个跟自己无关的人。她慢慢睁眼瞧了瞧青菀,才算真正看了她的样子。唇红齿白,面色白莹发亮,冷冷清清的气质。
看罢了,又合上眼,嘴上开口,“你师父刚走,就另拜她人,可见是个薄情寡义的,我又如何能收?”
青菀抿抿唇,仍是低声道:“就因师父走了,山上没人再让小尼依傍。住持说了,您若是不收我为徒,便要赶我下山。我孤身一人,下了山也不知该往何处去。是以才来求您,望您给条活路。”
净虚端坐在蒲团上,手数蜜蜡珠子,薄唇轻动,“寒香寺眼下是什么境况,你也知晓。吃的都是往前积攒下的,若无香火为续,早晚有散的一天。你不如早些出去,自寻个出路,也比呆在这处强。”
这些都是托词,青菀能想出一堆,便不去驳,嘴上仍说:“望您发发慈悲,给小尼条活路。”
净虚从让她递斋饭打水开始,其实就算是软下了心肠,只是嘴上还端着。看她眼下形容,心里又有一番揣测,只当她是个懦弱无主张的。真这么孤身一人下了山,许就饿死了也未可知。佛家讲究结善缘修善果,佛门中人且不顾惜,又如何顾惜别家之人?
蜜蜡珠子在手指间滑过,净虚终是松了口,说:“我说过不收弟子,也不能为你破了这规矩。你若想跟着我,那便在我身边服侍。这也得瞧上十日半月,倘或你与我无缘,我也仍不会留你。便是有缘跟了我,也必没有心力日日教授你佛法,还需你自行参透。”
这话说得含蓄,却也摆明了态度。她不能认青菀做徒弟,也不会做师徒相授的事情。留她,大约就是留个使唤的人在身边。这还得考验,倘或青菀用着不顺她的手,反给她添烦扰,必然不会留她。
青菀听得明白,合掌俯身谢她的恩德,这就算暂时留下了。
她出净虚的禅房,冷风扑了一面,灌得灰帽缁衣里皆是冰凉。风尾扫过脸颊,干剌剌的一阵疼。她把手缩进缁衣袖里捂在脸上,埋着头回去了自己的禅房。
这下要想的事又多了一层——怎么把那个姿态端得极高的净虚给伺候舒服了。
晚上共修,净虚是寺里唯一一个不参与的。青菀在共修后不回自个儿的禅房去准备休息,而是先去兑好热水端去净虚的禅房服侍她洗漱。巾栉子、脸盆、脚盆一应伺候到跟前,让净虚净面时自己先指尖轻试水温,合适了才叫她过来。
净虚瞧她做事麻利,服侍人也是一套儿一套儿的很有章法,因伸手按了巾栉子到温水里,问她,“你以前家里是做什么的?”
青菀立在一边,等她洗罢了准备接巾栉子并倒水,回她的话,“那时年纪小,都不记得了。”
她人生头八年呆的那个家,这辈子也不愿再提起来,是以外人面前一句“忘了”也就搪塞了。她出家那年已有八岁,该记得不该记得的都记得。
净虚拧干净了巾栉子擦脸,脸上无有什么表情,只低低“嗯”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