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爵与游七都欠欠身子以示欢迎。
郝一标与徐爵都有养促织的嗜好,虽算不得一流高手,却也在圈子内小有名气。今夜里忽然冒出个谁也没听说过的金秀才,把在京城促织场中称王称霸十几年的毕愣子拉下马来,倒真是让两人吃惊不小,因此一定要把金秀才请上来一会儿。至于游七,虽然是个门外汉,但既然坐在这屋里,也只能逢场作戏。
金秀才入座,四个人正好各占一方,郝一标的管家退出去重新把门掩好。金秀才把手中提着的竹筒放上桌面,徐爵睁着鱼泡眼,干笑着说:
“金先生,那只黑寡妇可在竹筒里?”
“在。”金秀才点点头。
“能否让咱们见识见识?”
“有何不可。”
金秀才说着就把竹筒推到徐爵面前。徐爵双手捧起,透过草隙朝里细看,只见黑寡妇此刻又是十分的懒意,伏在筒底一动也不想动。徐爵于是又把竹筒递给了郝一标,郝一标弄根草伸进去拨弄,黑寡妇也只是稍稍挪了挪身子。
“这黑寡妇,怎么让人看不出个大王相来?”郝一标问。
金秀才呷了一口茶,问道:“请问郝老爷,大王相应该是什么样子?”
郝一标答道:“毕愣子的那只金翅大将军,论颜色是一丝不杂的蟹壳青,翅子金晃晃,钳子红彤彤,嘴像狮子嘴,头像蜻蜓头,腿像蚱蜢腿,而且毛糙糙的,一看就让人眼热。可是你这只黑寡妇,老是这么萎萎缩缩无精打采。咱真不知道,它如何就能把金翅大将军打败。”
金秀才浅浅一笑,回道:“郝老爷大约是中了贾似道的毒太深。”
“此话怎讲?”
“方才郝老爷品评促织是否王者相,用的都是贾似道所著《秋虫谱》里的原话。这贾似道称得上南宋的第一大玩家,对促织之精通,实乃集前人之大成而又有独创之见,时人无出其右。但贾似道毕竟死去近三百年,这期间沧海桑田该有多少变化?蟋蟀虽为微末之蠢,也不可能一成不变。况且蟋蟀之幽微,贾似道也有发掘未尽之处。”
郝一标与金秀才对话时,徐爵一直专注倾听。这时插嘴问道:“依金先生之见,黑寡妇胜在哪里?”
金秀才答:“毕大爷的金翅大将军,的确是神品,但一看它的动静,就知它产自败窑。”
“败窑?何以见得?”徐爵问。
“一座窑败后,窑火尽淬于砖中。虽天长日久杂草蔓生,但砖中燥气仍是旺盛。在这种砖缝儿里长成的促织,具纯阳之气,且青色身子红色钳子金色翅膀,处处都如火燎油泼,呈现一派英武之气。毕大爷的金翅大将军,正具备这些特点,说它万里挑一还有些亏,说它可遇而不可求则庶几近之。从品相上看,金翅大将军的确有王者风范。”
“既是这样,它为何会死于黑寡妇之手?”
“这就叫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金秀才眨眨眼睛,狡黠一笑说,“在下那只黑寡妇,产自古冢。”
“什么古冢?”徐爵一时没听明白。
“就是年代久远的老坟。”游七帮着解释。
金秀才看了游七一眼,继续说道:“这位先生说得不错,古冢年代久远,凝至阴之精。产于其中的促织,颜色偏暗,四肢偏短,以通体黑色为上品。由于穴中至冷,促织似醒似眠并不喜动。一旦捕捉到手,顺其性以养之,养其锋蓄其勇,使之投入搏杀,可收奇效。”
“你这黑寡妇捉自何处?”
“香山。”
“唔,那里的老坟多,”徐爵点点头,又狐疑问道,“老坟之产就能斗过败窑之产,这不一定吧?”
“如果都是上品,古冢之产就一定会胜过败窑之产,以阴克阳虽属道家言,却也是兵家大法。”
金秀才侃侃而谈头头是道,闻者无不折服。趁徐爵呷茶时,郝一标又问:
“方才金先生说顺其性以养之,这究竟是如何一个养法?”
金秀才看眼前这三个人是真心请教且无恶意,也就和盘道出真经:
“养法因虫而异,不可拘泥。就说这黑寡妇,既出自古冢,又属雌,可谓阴上加阴。首先要设法给它治懒病,激发其斗志。对症下药,又分水疗与食疗。先说水疗,黑寡妇初逮上来,从冷沁沁的地穴到骄阳普照之地面,一下子热不可耐,致使倦怠加倍。为了让它适应地面热度,须得以青草擂碎绞汁,入蜜糖水调匀,再渗入河水慢慢给它洗浴。这里头要紧的一点,是必须用河水,井水泉水都使不得。因这两种水太凉,浇上去虫身难免悚栗,轻者得寒症,重者甚至会丢命。河水性温,一次一次浇过,不消三日,黑寡妇对地面就适应如常。再就是食疗,黑寡妇长处地穴,多吃阴凉小虫,如果一味顺其所好,则仍不能培养斗志。正确之法是取旱莲草嫩花喂饲,每餐再配以四五只绕飞于干粪上的苍蝇。餐后,取男婴便水杂以清水调和让其啜饮。如此数日,黑寡妇表面上虽然还是懒洋洋打不起精神,但体内已是元气大充。一遇战斗,三两回合之后就能摆脱惰性,且愈战愈勇,必欲置敌虫于死地而后快。”
金秀才不疾不徐,从容不迫道出这一番高论,在座的玩家们无不佩服得五体投地。郝一标又把那竹筒儿拿起再把黑寡妇仔仔细细瞧了一遍,叹道:
“如此一只好虫,可惜断了一条腿。”
“这也无妨,只要调养几天,它仍是盖世英雄。”
“请问如何调养?”
“用篱落上断节虫,再配上扁担虫,一起烘干研和喂之,再用姜汁浓茶配以铜壶中浸过三日的童便作为饮品,如此调养七日,黑寡妇仍骁勇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