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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回 哭灵致祭愁壅心室 问禅读帖顿悟天机(第1页)

就在朱衡怒闯皇极门的时候,李贵妃与朱翊钧都身着素服离开乾清宫,合坐一乘舆轿前往宏孝殿。

宏孝殿在东六宫前边,神霄殿与奉先殿之间,隆庆皇帝的梓宫停放在这里。

自早上六科廊言官敲响登闻鼓,这大半天接连发生的事情,早已搅得李贵妃方寸大乱。午膳刚罢,冯保又派人给她报信,言妖道王九思已死在东厂“点心房”里头,这消息多少给她一丝快慰。她心下忖道:刑部公开去东厂要人,这说明张居正分析得不错,高拱心里头就想着要把王九思问一个“僭害先帝”的大辟死罪。这从办案程序上讲,终是无懈可击。但由此一来,隆庆皇帝就成了一个死于风流的昏庸之君,落下千秋骂名。李贵妃心中一直在疑惑,高拱坚持这样做是一时疏忽呢还是存心不良?通过近几天内阁采取的一系列行动来看,她渐渐倾向于后者。本来她的十岁儿子承继大统君临天下,她就旦夕惊惧,生怕有什么祸事发生,让她娘儿两个捉襟见肘。先帝临终时担心的也是这一点,故把高拱、高仪、张居正三个辅臣叫到病榻跟前,宣读遗诏,要他们尽心辅佐幼小的东宫完成继统大业。可是从先帝宾天后这二十多天来看,高拱所作所为却让李贵妃委实放心不下。他作为顾命大臣,给新登基的皇帝上的第一道折子《陈五事疏》,明里看是为皇上着想,暗中却是为了增强内阁的权力。自这之后,外官送进宫中的奏折,没有一件叫李贵妃愉快,礼部的公折要户部拨款为后宫嫔妃打制头面首饰,倒是件让人高兴的事,谁知又被冯保说成是一个圈套。今天那帮言官敲响登闻鼓弹劾冯保,不用说又是高拱的主意,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李贵妃已经有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感觉。她毕竟是一个妇道人家,隆庆皇帝在世时,她只是一个虔敬事佛的贤淑贵妃——谨守宫眷本分,从不往国事里搅和。现在偶尔涉言朝政,也是势不得已,儿子毕竟只有十岁啊!午膳后休息片刻,她乘舆前往宏孝殿,原是想在隆庆皇帝灵前,获得一点神天感应的力量。

在宏孝殿负责守灵致祭的原乾清宫管事牌子张贵,已得知了李贵妃与皇上母子二人要来祭奠先帝的消息。今天刚好又是隆庆皇帝三七祭日,一大早,宣武门外昭宁寺的住持一如师父率领三十多个和尚从东华门进来,在宏孝殿的灵堂里为隆庆皇帝开做水陆道场,铙钹钟鼓齐鸣,一遍又一遍地念诵《往生经》。本说下午撤场,听说李贵妃要来,张贵又把和尚们留下来,以便在李贵妃致祭时添点气氛。

乾清宫与宏孝殿虽隔着两道围墙,也不过百十步路,看到皇上的乘舆拐过神霄殿,张贵早已率领宏孝殿当差守值的四五十个内侍齐刷刷地跪在殿前砖地上候迎。看到乘舆在殿门口停稳,张贵尖着嗓子喊道:“奴才张贵率宏孝殿全体内侍在此恭候圣驾。”李贵妃在乘舆里说了一句:“都起来吧。”众内侍一起应道:“谢圣母洪恩。”便一齐起身肃立。

宏孝殿是个七楹中殿,如今中间隔了一道黑色绒布帷幕,帷幕后头停放着隆庆皇帝的梓宫,前头便是致祭的灵堂。李贵妃下舆后朝殿里瞥了一眼,但见灵堂中央帷幕之下,横放了好几排祭台,靠里几排祭台上摆满了三牲瓜果祭品,猪、羊都是整头的。最前排祭台上三只斗大的铜炉里,各插了三炷杯口粗细的檀香,殿中烟雾氤氲,挽幛低垂。睹物思人,李贵妃不禁悲从中来,喊过张贵,问道:“今儿是先帝爷的三七祭日,灵堂里为何如此冷清?”

张贵答道:“本来有三十多个和尚在灵堂里念《往生经》,听说娘娘与皇上要来,奴才让他们回避了。”

“和尚们现在哪里?”

“都坐在厢房里休息待命。”

“喊他们来继续做道场。”

李贵妃说罢,先自领了朱翊钧走进灵堂,顿时灵堂里哀乐大作。原来宫内教坊司的四十多个乐工都手持笙箫琵琶方响铃鼓等乐器跪在殿门两侧的旮旯里,哀乐一响,顿时加剧了李贵妃生离死别的哀痛。她由两名宫女扶持,在祭台前恭恭敬敬磕了头,又指导着朱翊钧行了孝子大礼,然后绕到帷幕之后,抚着那具阔大的红色棺木,几天来一直压抑着的焦灼与恐惧再也控制不住,不由得大放悲声。紧偎着母亲的朱翊钧,心里头同样交织着不安与悲痛,也不停地揩拭着泪水。

不知过了多久,凄恻婉转的哀乐停止了,李贵妃犹在饮泣,张贵跪在帷幕外头喊道:“请娘娘节哀,请皇上节哀。”

李贵妃这才惊醒过来,在宫女的帮助下整理好弄皱的衣裙,补好被泪水洗残的面妆,重新走出帷幕。只见灵堂里头已跪了一大片身穿黑色袈裟的和尚,打头的一个老和尚说道:“昭宁寺方丈一如,率众弟子恭请皇上圣安,皇母圣安。”

“免礼。”李贵妃微微欠身,表示对出家人的尊敬,接着说,“还望众位师父好好为先帝念经,让他、让他早升西天,阿弥陀佛。”

说罢,李贵妃又是鼻子一酸,晶莹的泪花再次溢出眼眶,知礼的宫女赶紧把她扶出殿门,在张贵的导引下到旁边的花厅里休息。灵堂里头,立刻又是铙钹齐响,钟鼓和鸣,只听得众位和尚跟着一如师父,先放了几声焰口,接着紧一声慢一声地念起了《大乘无量寿经》:

彼佛国土,无有昏暗、火光、日月、星曜、昼夜之象,亦无岁月劫数之名,复无住着家室。于一切处,既无标式名号,亦无取舍分别。惟受清静最上快乐。

李贵妃母子在花厅里坐定,喝了几口凉好的菊花冰糖水,情绪才慢慢稳定下来。听到灵堂里传来的不紧不慢张弛有序的诵经声,李贵妃若有所思,吩咐张贵派人去把陈皇后请来。

灵堂里的经声继续传来:

……欲令他方所有众生闻彼佛名,发清静心。忆念受持,归依供养。乃至能发一念净信,所有善根,至心回向,愿生彼国。随愿皆生,得不退转,乃至无上正等菩提。

李贵妃母子一时无话,只坐在花厅里听经,移时听得殿门那边又是一阵喧哗,原来是陈皇后的乘舆到了。陈皇后先去灵堂里致祭一番后,才来到花厅与李贵妃母子相见。

“母后。”

陈皇后刚进花厅,朱翊钧便从绣榻上起身行了跪见之礼。陈皇后一把扶起他坐定后,怜爱地问:“钧儿,当了几天的万岁爷,累着了吧。”

“孩儿不累,还是母后操心。”

朱翊钧懂事地回答,拿眼睛瞄着李贵妃。

两位妇人闲唠了几句,李贵妃接着切入正题:“姐姐,今日宫中发生的事情,你可知晓?”

陈皇后点点头,答道:“早上听见了登闻鼓,后来听吴洪禀告,说是六科廊的言官上折子弹劾冯保。”

吴洪是慈庆宫管事牌子。陈皇后向来清心寡欲,对宫内外发生的大事不管不问。自隆庆皇帝去世朱翊钧登基,除了礼节上的应酬,她越发不出慈庆宫一步了。外头有什么消息,全是从吴洪口中得来。听说言官们弹劾冯保,她也是吃了一惊。本想去乾清宫那边见见李贵妃母子打探口实,但想想又忍住了,宫府之争是朝廷大事,乾清宫那边既然不过来通气,自己主动跑过去岂不犯忌?其实陈皇后内心中对冯保还是存有好感,他自当上司礼监掌印,便立即往慈庆宫增拨了二十名内侍答应,并亲自送过去。还吩咐内官监掌作,把慈庆宫中用旧了的陈设一概撤走换新。陈皇后平日闲得无聊喜欢听曲,冯保除了安排教坊司的乐工每日派四个人去慈庆宫当值,有时还把京师走红的乐伎请进宫中为她演唱。这些虽然都是琐碎小事,但难得冯保心细如发,不但记得而且还认真去做……

陈皇后答话后就勾头想起心事来,李贵妃见她半天没有下文,又接着话题问她:“姐姐,你对这件事怎么看?”

“哪件事?”陈皇后想迷糊了,怔怔地问。

“言官们弹劾冯保的事呀。”李贵妃补了一句。

“看我这记性,近些时,我老犯迷糊。”陈皇后自失地一笑,掩饰地说了一句,接着说道,“我觉得这件事情里头,大有蹊跷。”

“蹊跷在何处?”李贵妃追问。

陈皇后指着正在关注地听着她们谈话的朱翊钧,浅浅一笑说:“当今的万岁爷就坐在这里,评判是非、如何发旨是他的事,我们这些妇道人家往里掺和个什么?”

这话如果出自旁人之口,肯定又会触动李贵妃的痛处而引发她的怒气,但从陈皇后口中说出,李贵妃却不计较。因为她知道陈皇后向来心境平和与人为善,断不会拿话来讥刺她。于是莞尔一笑,指着朱翊钧说道:“这个万岁爷要是能够评判是非,我和姐姐也犯不着如此劳神了。姐姐大概还不知道,现在外头书坊里到处都在卖老祖宗洪武皇帝钦制的《女诫》,那意思很明显,就说我们在干政,你说可气不可气。”

李贵妃说着喉头又开始发哽,朱翊钧生怕母亲又开始伤心流泪,连忙岔开话题半是好奇半是撒娇地问陈皇后:“母后,你接着说嘛,有什么蹊跷?”

陈皇后向朱翊钧投去深情赞许的眼光,表示理解他的意思。接着问李贵妃:“妹子,冯公公接任司礼监掌印,有几天了?”

李贵妃扳起指头算了算,答:“六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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