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车阵中央,两座偏厢车被放置在一起,上面搭载了简易的木台。薛彤沉默地看着那片如黑潮般汹涌而来的幽州大军,抿紧了嘴,返身走下来。
当敌人整齐的脚步声隆隆传来的时候,薛彤能够感觉到身边将士们的紧张情绪。虽然他们大部分都是经验丰富的战士,也在过去的一个月里接受了尽可能严格的训练,但代郡军作为一个整体,纠合成型的时日毕竟太短了。还需要许多许多的艰苦鏖战,需要许许多多的鲜血和生命才能培养出他们彼此间的信赖、培养出他们毫无保留的服从。从这个角度来说,陆遥在代郡建立起的这支军队和数月前在晋阳城头面对着匈奴大军惊慌失措的晋阳军一部并无不同。
那一次,是陆遥力排众议,坚定不移地做出了奋战到底的决定,而最后的胜利者果然属于陆遥所在的一方。这一次呢?同样危险的局面,同样悬殊的敌我数量,甚至还有同样在远方身陷险境的丁渺丁文浩……当然,还有在薛彤背后的,同样抱持着胜利信心的陆遥陆:道明。薛彤回头看看己方中军所在的位置。陆遥正和卫操谈论着什么,当注意到薛彤的目光时,他微微颔首示意,挥了挥拳头。
薛彤从刀盾手的密集队列中穿过,抵达最前方的一列偏厢车。望着对面军队中央密集的队列,薛彤慢慢地从鞘里拔出了惯用的长刀。
随着他的动作,一片刀剑出鞘声连绵而起,而手持长矛的代郡军将长矛架在木墙上,筑起了一道闪烁着寒光的枪林。
“稳住!不要慌!不要乱!稳住就行了!”薛彤的喊声传遍了整个前阵。
段部鲜卑的兵力完全是骑兵,但眼下出现在薛彤面前的则是黑压压一片的步卒。这支步兵队伍应当是骑马赶赴战场,然后再下马投入作战的,否则无以紧随大股骑队的动作。他们统一披着皮甲、头戴铁盔,手持短矛、缳首刀等各种武器,以一列半举盾牌的士卒为先导,从勒辔缓行的骑兵队伍中间穿插到最前线,随即整队前进。而鲜卑骑兵们则分成三五百骑一队,混杂在步卒之间,乍一看去,就像是骑兵组成的黑色浪潮猝然后退,在原地留下了片片碎散的礁石。
战场上的排兵布阵和纹枰对弈颇有共通之处,都是双方彼此应对和反制的过程。仅仅从眼前的阵势布设上,薛彤就可以料定,在第一波袭扰的骑兵遭到代郡军痛击之后,幽州军的指挥官立即放弃了习惯的骑兵攻势,而改以步骑配合的形式发动强攻。他们会先用骑兵的奔射掩护步卒抵近,再以步卒突破车阵,最后视情况投入甲骑具装的重骑兵扩大战果。这样的战法,同样也是大军会战时的正道。
只是……薛彤眯缝起了眼睛,仔仔细细地打量着来敌。那些步卒渐渐接近了,他们的面容、发髻、衣着都越来越清晰。毫无疑问,他们是晋人而非鲜卑。这支步卒队伍,完全是由晋人组成的。薛彤猛地吐了口唾沫,恶狠狠地骂了一句。
幽州军和代郡军,同是隶属朝廷的兵力,却不得不在鲜卑人的领地上兵戎相见,这本身就有些荒唐。而到了此刻,两方的军阵之中都要流淌下晋人的鲜血了……薛彤嘟囔着,却没有生出丝毫恻隐之心来。数十年来宗室诸王中原混战,死的人数以百万计,原也不差眼前这一点。
幽州大军的两翼游骑仍在横向延展,而中央的步骑混合队伍迅速迫近了。代郡军中军响起了略显急促的鼓点,催促全军进入戒备状态。
敌军进入车阵前三百步范围,薛彤摩挲着刀柄,并不理会。代郡军阵列一片寂静。
敌军骑兵逐渐加速,步卒也开始小步快跑起来。他们迅速进入车阵前二百步范围,进入弓弩手的射击距离,而代郡军阵列依然丝毫不动。
敌军进入车阵前一百步范围,骑兵们勒马变换方向,左队向右、右队向左,两队交错而过,横向奔驰,马背上的骑士们兴奋地叱喝着,预备张弓搭箭。而步卒们狂呼乱吼着全速前冲,试图在骑射掩护之下突破车阵!
“弩手准备!射!”伴随着薛彤简洁有力的号令,此前未曾投入作战的三十架腰引弩发动了。
陆遥敢于麾军北上草原,当然有其依仗所在。仅以武备而言,他在过去的一个月里大力整顿草莽间的积存,将原本藏匿在各路贼寇、杂胡手中的兵器甲胄统一修理、重新配备,从而大大提升了军队的战斗力。另外,他还自冀州的中山、常山等郡国大举收买武备。冀州北部郡国得冀州刺史丁绍的嘱托,本就愿意支持陆遥;又得刘遐这个冀州骑督居中牵线搭桥,再加上陆遥毫不吝惜地动用缴获来的巨额金珠货泉大肆贿赂,这才搜罗到了如腰引弩这般的军国利器。
腰引弩结构复杂,体积也颇显累赘,因而大部分被安置在代王城和勇士堡两处代郡军驻扎的大营。仅有小部分偏厢车上随军行动。这种强弩是晋军精锐部队所使用的远程武器,除了洛阳禁军大量配备以外,各地州郡配属的数量很少。昔日马隆征伐凉州叛胡的时候,得武皇帝特准招募勇士,便以能开三十六钧的腰引弩为标准。三十六钧合为九石,也就是说,弩机发射的力量超过长弓四倍以上,其威力可想而知!
这三十座腰引弩的射程超过三百五十步,但薛彤刻意将之留到敌军进入百步左右才释放,以便造成最大的杀伤。三十枚铜质弩机同时放弦,一阵古怪如滚滚雷鸣的闷响嗡嗡地传开去,而前进步伐似乎不可阻挡的幽州大军,瞬间猛然一顿!
腰引弩发射的巨型箭矢长达五尺、箭杆粗若手腕,箭头重约六斤,规格几乎赶上了马槊。而交织崩紧的牛筋又给这沉重的箭矢赋予了可怕的速度和无坚不摧的力量。
一支巨箭发出尖利的啸声破空飞射。箭矢锐利的边缘划过一匹战马的颈部,立刻就撕裂了厚而坚韧的肌腱,切断了灰白色的气管。它继续向前,又狠狠地戳进后方一名步卒的肩膀,在大声惨叫中带走了整块肩胛骨和附着其上的全部血肉。它还在继续向前,猛地刺透了第二名步卒的腹部,巨大的冲力将这士卒带得腾空飞起数尺,再硬生生地钉死在了地面上!
三十支巨箭瞬间飞越过百步距离,狠狠地扎入幽州军密集的队列里,每一支都穿透了两名、三名甚至更多的敌人,贯通出了三十条血淋淋的惨烈道路。
“啊!啊啊啊!”发出吼叫的,是负责统领这支晋人步卒队伍的、王浚麾下为数不多的晋人将领杨非。片刻前,一支巨箭恰从他身侧掠过,穿透了两名亲兵的身躯,还带走了他的半截耳朵。杨非捂着血淋淋的半边面孔,惊怒交加、痛彻心扉地大声狂吼。他不明白,为何代郡军会有如此可怕的武器;更不明白,本该是那些鲜卑人效死作战的时候,为何身为骠骑大将军直属部下的自己竟然会被派遣到了第一线!
就在他本能地要下令停止前进的时候,一片低沉的牛角声忽然从阵后响了起来。
一名鲜卑骑兵纵马奔到他身旁,用古怪的口音大声呼喊:“继续向前!大帅有命,继续进攻!”鲜卑人口中所谓的“大帅”,是对地位尊贵的胡族酋长之尊称,这自然不是代指幽州刺史王浚,而是指此番段部鲜卑之众的首领段疾陆眷。
“大帅?那是你们段部的大帅!可不是……”杨非挥舞双臂怒骂了半句,好不容易才将下半句话硬生生憋进了肚子里。他听到了阵后的号角反复急鸣,即便自信深得王浚倚重的他,也不愿在这时硬扛鲜卑人严苛的指挥方式。
“弟兄们上啊!”杨非勉强喊了一声,催促着身边的部众们继续向前,但他自己的脚步却越来越缓慢了。
杨非完全没有注意到,代郡军中军所在的坡地上,有人已将他的表现尽数看在眼里。
“刘遐将军的用兵灵活多变,冲锋陷阵的勇武更是难得。薛将军以区区三十架强弩造成了敌军如此重挫,也足显得手段老到。然而敌军的数量超过我军两倍,卫某久在草原,更深知鲜卑人的凶狠强悍还远没有发挥……如果此战就这般进行下去,嘿嘿,诸位的胜利机会并不很大。我适才力主陆将军退避,便是因为这个缘故。”卫操的这番言语顿时引起代郡军众将的不满,但他顶着众人恼火的眼光,继续侃侃而谈。
“代郡军此次夤夜出击,完全落入王彭祖计算之中。然而……”卫操向陆遥躬身行礼,流露出钦佩的神色:“陆将军真是英明果断,竟然瞬间就看穿了幽州军的破绽所在。卫某自诩深知北疆各族虚实,却直到方才才终于想得通透,实在惭愧、惭愧!”
这位定襄侯与陆遥之间的哑谜已经打了许久了。他既说到这里,代郡军的将校们又都露出茫然表情,不知道他究竟想表达些什么。
“在我们面前的敌人,是骠骑大将军、幽州刺史王浚;在王浚之下具体执行作战任务的,则是段部鲜卑诸将。值得注意的是,段部之众是幽州军的重要组成部分,幽州军却不仅仅包括段部之众;段部鲜卑与幽州幕府的关系也同样如此。段部与幽州,看似协同如一,其实却有着极大的差异。有利于幽州者,未必有利于段部;而有利于段部者,也未必有利于幽州。”卫操环视众人,大声道:“王浚此番出兵,原本召集段部和宇文部两族人马,意欲籍此一举压服坝上草原,奠定幽州幕府在北疆的威权。可是,宇文部在与未耐娄、没鹿回二部的争战中元气大伤,使王浚不得不依赖段部一家之力。段部的兵力何以逡巡不至,坐视宇文部与拓跋鲜卑部众死斗?没有宇文部的实力在侧,王浚凭什么来制衡段部?如果全取坝上草原之后,得益的是段部,那位幽州刺史岂不成了为他人作嫁的蠢货?”
“王彭祖精明狡诈,本来就绝非蠢货。何况陆将军单骑出阵,言辞中将段部鲜卑高高捧起,而将他视作仰赖鲜卑鼻息的鼠辈……这个行动一方面是为了激将,以求将战事迅速展开,避免我军体力在鲜卑人反复滋扰下早早耗竭;而在另一方面,却必然会提醒王彭祖:那段部鲜卑骨子里桀骜不驯,未必将他放在眼里;幽州刺史部所发起的北上作战,在宇文部遭受重创之后,其实已成了段部攫取利益的途径。如果继续推演下去,他更可以确定,如果整片坝上草原都落入段部之手,首当其冲的便是幽州,第一个头痛的就是王浚王彭祖!”
何云有些犹豫地问道:“德元公的意思是,王浚并不希望这一仗打赢?这怕是有点匪夷所思……”
“非也非也。”卫操连连摇头:“拓跋鲜卑在祭天大典之后陷入分崩离析的内乱,这是千载难逢的良机,王浚无论如何都不会放弃这个机会。他渴求胜利,但他要的是属于幽州的胜利,而不是段部鲜卑的胜利。我想,他希望见到的,是段部与代郡军艰苦鏖战之后,前者伤、后者亡!”
说到这里,卫操沉吟着,考虑该如何组织自己的语言,而陆遥适时地接过了话头:“诸位,鲜卑人前次的轻骑袭扰,组织得很是仓促。而稍一受挫,就转变战法,更不符合鲜卑人的习惯。由此我们可以确认,在段部诸将与王浚之间,果然发生了些什么。”
陆遥指向厮杀得如同沸腾岩浆般的前军车阵位置,继续道:“幽州军这次大举进攻,竟然以晋人步卒为前队。而这支晋人的军队,却又显然并没有做好苦战的准备。这时候,我就可以十成十地断言,此举并非王浚本人的安排,而是段部诸将对王浚的反击。”
“王浚意图消耗段部的实力,而实际掌控指挥权的段部诸将,则以将王浚麾下的幽州军本部派向战场一线来对应。两方的矛盾如泾清渭浊,显而易见。在这个战场上,敌军虽众,却有二心。王浚、段部彼此顾忌、互相防备,就像是岩石上出现的裂缝,一旦产生,就只会不断扩大,再也无法弥合。”陆遥用拳掌交击,发出啪地一声:“我们则要利用这条裂缝,打击这条裂缝,最终把拦在我们面前的这块岩石彻底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