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定时分,陆仪和郭胜低低说着话儿,并肩往离天波门不远的孝严寺过去。
孝严寺一面靠着护城河,另一面是太史局,是离宫城极近又少有的僻静地方。
“……他叫富平,”陆仪声音很低,“十六年前,我刚到京城,他就过来见我。”
陆仪的话顿住,片刻,才接着道:“头一回见我,他跪在我面前,哭的抬不起头。后来,娘娘吩咐,让他们这些人只管安心当差,后来,王妃也是这个意思,一直放到现在,内侍卫里,就只余富平一个人了。
富平是大伯有一年办差路上捡到的。
那一年京畿一带大旱之后又连下了一个多月的雨,闹饥荒闹的很厉害,大伯遇到富平时,富平只有一岁多两岁的样子,已经饿晕过去了,他阿娘抱着他,咬破手腕往他嘴里滴血,大伯实在不忍心。
大哥说,那时候大姐只有一岁多,得了百日咳,大伯常常心疼的听到咳嗽就睡不着觉,那一阵子,大伯最见不得孩子受苦,就把富平和他阿娘带回了京城大宅。
富平救过来了,富平阿娘病了将近一个月,还是走了。
后来,大伯见富平聪明伶俐,又是块练功的极佳料子,就让人把他送到建昌城老宅,十四年后,富平十六岁那年,回到京城,先是跟在大伯身边做小厮,四年后,富平补进了侍卫队,隔年,大伯就过世了。”
郭胜眉头皱起,“富平知道你大伯是怎么死的?”
“知道。”陆仪斜了郭胜一眼,“陆家的侍卫,不光要功夫好,人更要精明,都是要能独当一面办差的,大伯走……唉,那样的事,是个人都能想到,他们怎么可能想不到,都知道的,那一晚,死了很多人,也留下了一些。”
陆仪明显极不愿意说起这些。郭胜低低叹了口气。
“富平是大伯那些侍卫中最年青的一个,当时,和他差不多年纪的十来个年青侍卫,都补进了内侍卫。
我到京城时,这十来个人,都悄悄过来见过我,内侍卫的规矩,年过五十清退,这些侍卫,娘娘那时候吩咐让他们只管安心当差,到王妃时,也是这么吩咐的,这几年,一年一年就都退出来了。”
“那这些人呢?”郭胜目光灼灼,这可都是极难得的人手啊!
“我让人送他们回南了,都极想回南,想念建昌城的山山水水,吃食酒水。”陆仪再次斜了郭胜一眼,“这是王妃的意思。王妃说,人不能用尽。对于我们陆家来说,他们一直记得来处,我们陆家,就一定要给他们一个归处。”
“王妃就是想的周到。”郭胜被陆仪那一眼斜的有点儿心虚,干笑了几声。
“大伯走时,富平还没有成家,大伯走后,富平就断了成家的念头,这几十年,一直是一个人,常年住在侍卫房里。到年底,富平就满五十了,原本……唉。”
陆仪一声叹息中透着难过和不忍。
郭胜一根眉毛抬的老高,姑娘从去年开始,步步紧逼,直到今天……一切都在姑娘掌握之中啊!
“到了。”陆仪示意前面一间低矮的小房子。
富贵等人和陆仪的几个小厮悄悄散开,小心警戒,承影看着陆仪和郭胜进了屋,垂手守在门口。
“给小爷请安。”屋子一角,一个人影从黑暗中闪出来,冲陆仪单膝跪下,见了礼,立刻站起来。
“富平,有桩差使,有进无退。”陆仪看着他,直截了当道。
富平的眼睛里一下子爆出团亮光,声音里透着灼热,“是,皇上?”
陆仪看了眼郭胜,极轻的嗯了一声。
富平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连磕了几个头,声音哽咽的几乎说不成句,“小的,总算,小的,爷死的……总该有个说法,小的,这心,不平,不平!总算,这几十年……”
富平趴在地上,又磕了几个头。
“起来。”陆仪上前,扶起泪流满面的富平,“富平,你这份忠心,大伯在天之灵,已经看到了,我也看到了,陆家,和我,都看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