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有着宋宫,乃至私宅里都不会有的东西。没人识得她的身份,也没有人紧盯不放,时时揣度。一驾轻车,一帘纱幕,带来的是久违的安宁。并不多话,她静静看着外面如川人流,蹄声得得,曲声婉转,恰似一方自在天地。
田恒也未开口,只是把行车的速度放慢了些。也许有人喜爱前呼后拥,大权在握,抑或华服美饰,奢汰无度,然而子苓不是那样的人。车中那安逸的宁静,反倒让他生出些许心痛,若是那小婢还在,是否能让她笑逐颜开?
出来走走也是好的。这一刻,田恒把那恼人的林氏兄妹抛在了脑后,只想就这么漫无边际的驱车前行。可惜天不遂人愿,只走了半刻,就见林止远远迎了过来。
“田兄可算来了,小弟还以为人多走失了呢。”林止笑着走上前来,“娇娘怕吵,等前面,还请大巫下车歇息。”
不远处,就见一圈撑起的锦缎,隔出了一方小小空地。公卿大族出游,多有扯锦为屏的习惯。然而商丘不同别处,地势开阔,无遮无拦,一眼能望出老远。因而河畔不乏帷幕遮蔽,供老弱妇孺歇息。这等锦帷,倒也不算惹眼。
“大巫,吾等到了。”田恒转过身,伸出了手。那只白皙纤长的素手,从帘中伸出,搭在了他掌中。
看到从车中下来的人,林止明显楞了一下。谁曾想到,上巳这样的佳节,出门踏青,这女子竟也是黑袍纱帽的打扮?然而他反应极快,面上讶色一闪即逝,立刻躬身道:“大巫这边请。”
楚子苓放开了田恒的手,缓缓步入临时搭好的锦帷,就见里面堆满了厚厚织锦,娇娘正斜倚在锦上。看到来人,她惊讶的眨了眨眼:“大巫怎地今日还带纱?”
踏春不是要赏春光吗?戴个纱帽如何看得真切?
这娇憨疑问,让楚子苓唇边露出笑容。在对方身边坐下,她轻声道:“吾不喜天光,遮住些更好。”
小姑娘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娇娘也不喜烈日!大巫总算来了,可能开始祓禊了?”
上巳乃是祛除邪晦,祈福避灾的日子,需要巫女主持仪式驱邪赐福。往日他们都只是请乡间巫者,今次有了救回自己的大巫,娇娘如何不喜?
楚子苓是真没经历过这个,有些迟疑,林止已经走上前来,笑着道:“大巫是楚人,怕不太清楚宋国风俗。娇娘体弱,不能畔浴,以往都是待在帐中,用兰水净手,柳条洒身。怕是要麻烦大巫了。”
林止解释的如此清楚,也不难办,楚子苓就欣然答应下来。
坐在帐边,田恒双手环抱,看着那黑纱覆面的女子,在兰汤中濯手,用柳枝沾取浸泡花瓣的清水,为身边小娘点额驱邪。
一身黑色巫袍,与春光迥异,然而她举止文雅,动作轻柔,哪有平常巫者的阴森诡谲?因而面前这一幕,也变得顺眼起来,哪怕子苓给那小子祓禊,田恒也只是轻轻皱了皱眉。
谁曾想给林氏兄妹施过了法,那女子竟然转过身,手持柳枝,站在了他面前。
“灾病远去,福祉降临。”楚子苓用只属于自己的语言,轻轻念叨一句,就举起了柳枝轻轻一挥,晶莹水珠自窄叶滑落,滴在了田恒额间。
田恒是齐人,并不太重上巳。然而那细雨一般洒落的水珠,却让他唇边浮起了笑容。那双隐在黑纱下的眸子,定然带着虔诚和关切,只为他祈求无病无灾,一年随顺。
他不喜巫者,从来不喜。然而子苓,不是旁人。
仪式进行完毕后,就是真正的踏春和郊游了。不过娇娘体弱,只坐在帐中观瞧,林止则跑来跑去,亲手为她采摘鲜花,带回彩蝶。
许是待得无聊,不多时,田恒就出了锦帷,坐在一旁。谁料没过多久,便有女子凑上前来。有些仍下绣囊鲜花,有些凑近了搭讪,还有胆大的,来扯他衣袖。田恒一副不胜其扰的模样,然则挥袖赶人,反倒会引来一阵咯咯娇笑。
“无咎为何如此招女子喜爱?”楚子苓哑然失笑,对身边人问道。
林止捡起一朵花,簪在妹妹鬓边,笑道:“殷人尚武,田兄如此雄健,少不得女子喜爱。况且……”他语声一顿,“今日郊禖,亦有妇人心切求子。若是田兄肯跳支万舞,怕是不少女郎都要解衣了。”
听林止细细解释,楚子苓简直都要瞠目结舌了。原来上巳非但是除晦驱邪的日子,更是郊禖之时,求的就是婚姻和生育。这样一个节日,淫奔野|合才是唯一的主题,别说那些春|心萌动的青年男女,就连生不出孩子的妇人,也会寻来健壮男子,谋个子嗣。
这哪有封建礼教的影子?看着远处欢闹嬉笑的女人们,楚子苓心中却生不出厌恶。没有高压管控,没有扭曲束缚,这些女子就像蒹葭一样,鲜活生动,让人挪不开视线。若是可以,她宁愿长长久久待在这乡野之间。
然而思绪方起,就有什么堵在了心头。楚子苓悄然握紧了双拳,她知道,眼前不过是偷来的一日安宁。
耳边,突然响起了个温润声音。
“大巫可有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