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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真忽为孽(第1页)

越昙与素寒声是莫逆之交,初相识同行游历时,素寒声虽未提及自己的宗派,可依然将师姐挂在唇边。后来,越昙知道她是药王谷弟子,也知道她的师姐便是药王谷赫赫有名的回魂怜花信。天涧之战中,怜花信同药王谷长老素问都为唤醒同道的神智清明努力着,然而最后死于邪魔之手。她们为道域天地无惧、无悔、无憾,她们最后也看到大师姐施展禁术,只希冀能够将邪魔镇压。不管是素问长老还是怜花信都不曾有遗言要她带出。

“素姐姐。”越昙心中难受,喉中仿若塞着一团云絮,她看向眼眶发红的素寒声,低低地说,“我知道。”失去亲朋好友的痛苦,她同样感同身受。长老、大师姐,她们也离开了她。

“不,你不知道。”素寒声甩开越昙站起身,她抱着双臂,那双温润的眼中泛着与方倦之如出一辙的冷光,她居高临下地俯视因痛苦而蜷缩成一团的越昙,“我与师姐并称药王谷双璧,可现在不成了。师姐去后,我要承担起药王谷的责任。”

越昙闻言,抿了抿唇。道域天地中,最是看重未来。每个宗派都有自己的传承人,大师姐之于太乙、怜花信之于药王谷……可她们在天涧之战中牺牲了,这意味着要重新择取传承人。太乙未定,可药王谷只可能选择素寒声。因为素寒声有着足够高的天赋,过去对她诸多放纵,仅仅是因为她任性逍遥的性情,并不适合做掌教。她不够稳重,可她乐于如此。但当责任加身时,她没有任性的余地了。

“我失去了师姐,也失去了自由,你怎么能懂?”素寒声一双乌沉的眼注视着越昙,笑得讥诮。

“我明白。”越昙反驳素寒声的话,她当然知道素寒声要什么。可天命无定数,谁能想到天涧之战的结局会是那样惨烈?好友失去的,难道她就不曾失去吗?越昙费力地抬头看素寒声,她已经发现她眷恋的温情一点点褪去了,如今在她面前的,早不是能够以性命相托的挚友。“素姐姐,天涧之战……”越昙声音慢慢地小了下去,她的语调涩然,不知道如何倾诉自己复杂的心绪,许久之后,她才吐出了三个字,“请节哀。”

可这三个字将素寒声一直苦苦压制的怒意和憎恨全部都挑起了,素寒声眼神中酝酿着汹涌的风暴,她躬身压着越昙的肩膀,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节哀?你说得倒是轻巧。也是,谁能像你一样刻薄寡情?左真人的死你无动于衷、谢道友的死你还是无动于衷。都是你的错,都是你害死了她们!”

越昙被素寒声压得生疼,她听着素寒声的话语如刀锋一般撕裂她心中的伤口,她眼睫颤了颤,眼眶已经通红。她哪里无动于衷?她的心几乎要被悔恨的火烧成灰烬。

“你不说话了?终于不再否认了吗?”素寒声满是压抑地开口。

越昙苦涩道:“我也希望死去的人是我。”她的眼睛蒙着一层朦胧的雾气,像是被一场天雨洗刷过。

“那你说为什么不是你呢?怎么十九人去,就你一人独活呢?”素寒声口不择言,就算越昙没有背叛那些同道,她也是胆小鬼,也是懦弱无能之辈!“我怎么就认识了你?”素寒声像是自言自语。

越昙神色凄苦,她哀哀地看着素寒声,拼命地抓住那一缕温情。在她被关到禁法崖后,人人都恨她,素寒声是唯一愿意听她说话的人。“素姐姐,你不相信我吗?”越昙问得急。她们明明相识那么久,为什么素寒声还不知道她的性情?为什么过去拥有的一切都无端地崩溃了?她们之间的情意当真如此脆弱吗?

素寒声重重地推开越昙,她的面色更冷,眼神幽峻,像是一座无底深渊。“认识你,是我的悲哀。”她避开越昙的视线,说出一句很无情的话语。怜花信、药王谷、自由……这些词眼像是大山一样压在她的肩膀上,她其实跟方倦之一样,那好似岩浆喷涌的情绪,需要一个宣泄口。如果天涧之战的沦亡,没有谁从中走出就好了。可越昙出来了,她杀了秋荻出来了。

刻薄冷漠的话语将越昙推入炼狱中,那真挚的情意在刹那间化作恨火,身处在其中的越昙无处可逃。她睁大了眼睛,想要从素寒声身上找到旧日的影子,可素寒声已经不愿意再跟她说话了。素寒声取出几枚丹药,很粗暴地塞入越昙的口中。她冷眼看着越昙在痛苦中翻滚哀嚎,慢慢变得奄奄一息,像一具陈列在前的尸体。药王谷需要试验很多的药物,可找来的药人没有比越昙更适合的了。素寒声肩上的责任很重,这都是越昙欠她的。

莫大的悲苦冲击着越昙的心,她在药物的刺激下变得极为恍惚。人人都在说她的错,人人都在怪她。她明明已经解释了,可没有谁愿意相信她。为什么会这样?她们不知道她的为人吗?怎么会将她当成邪魔一样来看待?

越昙不知道自己被关在禁法崖多久,她不是被痛疼撕裂陷入昏迷,就是在醒来的时候面对方倦之的谩骂和斥责。素寒声没再表露出那副充斥着恨意的神色,她只是一脸漠然地立在一边,做她的旁观者,在方倦之过火的时候稍稍一拦。她既然号称百药,医术自然十分高超,可这一切,只是延长了越昙的痛苦。

很久之后,越昙终于学会了闭口不言,宛如一截枯槁的树木。

边玉沉是在越昙快支撑不下去的时候出现的,她一身白衣胜雪,脚步间流云漫卷。越昙恍惚地看着那道接近的人影,依旧没有说话。之前她希冀见到师尊,有千言万语要说,可现在心志颓丧,已然无力再去辩驳什么。

幽幽的叹息声伴随着熟悉的“小昙”二字入耳,越昙睁开沉重眼皮,从浓郁朦胧的血气中,去描摹边玉沉那张冷清的脸。她心跳的速度缓慢而又微弱,可随着边玉沉将指尖点到她的眉心,她那干涸已久的经脉中重新有灵气在奔涌。像是焦土逢雨,在一丝丝清冽中,品到了熨帖和松快。垮掉的心气因边玉沉友善的动作提起几分,越昙舔了舔干涩的唇,哑着嗓子喊了声“师尊”。

边玉沉沉声道:“我已让倦之回去了,禁法崖这边,不再由她看管。”

越昙张了张嘴,想要道谢,可一个字都没能挤出来。良久后,她才仰头看边玉沉,小心翼翼地问:“师尊信我吗?”

边玉沉没回答,她的眉眼间满是疲色,片刻,才说:“你是我看着长大的,我原以为你只是天真了些,没想到你心性中还有如此残忍的一幕。”

越昙眼中的一点光辉在边玉沉的话中黯淡了下去。她以前想,师尊只是顾忌着执令君、只是为了避嫌,才不开口,才不来看她,可现在一切都明了了。这不再是她熟悉的世界,素姐姐不信她,师尊也不信她。唯一对她深信不疑的,是大师姐吧?可大师姐也死了,她陷落在幽川中,直到最后一刻,眼中流露出的不是对死的惧意,而是对她的担忧。

“寄愁是我故交之女,我那故交曾与恶徒厮杀,身上有旧伤。在离世前,将尚七岁的寄愁托付给了我。我虽待寄愁极为严苛,可也是为了她能够快速成长。她是我此生的心血,可在天涧之战中,彻底地毁了。我很后悔派她离宗,身为未来的太乙掌教,她该在宗门坐镇,而不是四处历险。”

越昙凝视着边玉沉,她知道大师姐在师尊、在同门师姐妹中分量极重。

“寄愁是一块极佳的璞玉,只要经过雕琢,便能完美蜕变。她的资质比你差些,可只要不夭折,未来的成就未必会比你低。”

“小昙,你身怀圣人蛊,本不该这样。如果你往日修持再努力些,是不是在天涧之战前就能迈入元婴境界了?是不是我往日对你的教导多些,让你知道什么是友爱,而不是保留那残忍的天真,是不是结果就会好些?”

“你身怀圣人蛊,又是我最小的徒儿,因而宗中人都宠溺着你,任你自在散漫,不舍得说一句重话。谁能想到这样的纵容,会让你变成如今这般模样?你困而不学,无所用心,是我的错。”

……

否定的话如海水奔流,越昙错愕地看着边玉沉,听她细数往事。以前,师尊跟她说,身怀圣人蛊就算不去清修也能成就,可现在师尊把过去的话都否定了。她在宗中游玩是错,她缠着大师姐是错,她过去做的一切都是错。

“师尊,你以前不是这样说的。”越昙眼中噙着泪。

“所以说是我的错。”边玉沉深沉地凝视着越昙。谢寄愁的死,让太乙宗的未来变得飘渺,她需要再去找寻一个有着同样天赋的人培养。按理说,越昙是她的第二选,可偏偏越昙就是天涧之战的大罪人。“你是不是在妒忌寄愁?”边玉沉忽又问。

越昙神情艰涩,到了此刻,已然不能再说什么。

她恍然间发觉,她们师徒其实从来没有靠近过。

她黯然地垂下头来,低声呢喃:“我没有害人,我已经很努力地想救她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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