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回来的路上,小雅没让杰森牵她的手,而是紧紧跟在他身后。杰森也没有强求。两个人一路走下去,心中久久回响着悦耳的琴声。
“你妈妈她,会演奏这首曲子吗?”小雅忽然问了一句。
“很遗憾,她不会。她虽然学过小提琴,却总是拉不好这首曲子。当她想用心拉好这首曲子的时候……教她这首曲子的人,已经离她而去了。”
杰森的眼中似有泪光在闪动。小雅看不见,她只能听见他微微颤抖的哽咽。
小雅揪结的一颗心忽然松开了,她的感情也被他牵动了,心中似乎涌起一股柔情。她很想好好地安慰杰森,使他心中不再悲苦。
“也许,你妈妈更喜欢去听,去感受……”小雅找不出什么贴切的词汇去表达此刻的安慰之情,只能用稚嫩的语言直白地袒露心声,“你别伤心了。见到你伤心,我心里也很难过……陈医生,你妈妈一定已经从过去的伤痛中走出来了,她现在一定很幸福,你说过她很坚强,不是么?”
小雅没有意识到,此刻杰森正在用异样的目光注视着自己。
杰森的声音抖动更加剧烈了,“不,永远不可能了。妈妈是很坚强,她一直在拯救别人的生命,但却挽救不了她自己——她,已经在一次车祸意外中去世了……”
小雅惊呆了。她一下子哭了出来,“对,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妈妈她……对不起……”
“她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都在我耳边呼唤着父亲的名字——那个二十年前离她而去的人——她永远也忘不了父亲,到死都不能……她的生命中负担着永远的痛,她用她的坚强支撑着早已支离破碎的心脏。她就这样孤独而痛苦地走了二十年,终于走到了人生路的尽头。
我想,离开我们这个世界,对于妈妈来说未必是件坏事。她可以不再遭受人间痛苦的折磨,她可以在天堂快乐地生活,在那里怀着幸福的期待,不再有痛苦,继续等待她的爱人。”
“你妈妈她……好伟大……”
杰森怔怔地看着小雅,好像根本没有听见她说什么。
“那个时候我还在医学院里读书。妈妈对我说,让我继续等待我的父亲,如果等到了,就带父亲到她的墓碑前看她一眼,这是她最后的愿望……
可是,她为什么要将自己折磨得这样痛苦?父亲他抛弃了我们,他不配得到我们的爱。”
杰森像是在自言自语,那感觉,好像正在面对自己的母亲。他喃喃地诉说着,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道:“你,说什么,是说……我妈妈伟大?”
“嗯。我想,她一定很爱很爱你的父亲……我相信,在她心中,一定没有怨恨。她一直在幸福地憧憬着未来,回忆着过去——也许,你看到的并不是她伤心的泪水,而是她对回忆的感动呢!她深深地爱着你的父亲,这份爱,直到她离去的那一刻都没有消融。”
小雅扬起稚嫩白皙的脸庞,迎向月光,像是在对天上的月亮诉说。
“你看到的不是痛苦,而是真爱——还记得你母亲的遗言么,她直到离去,都还在期待你父亲的出现,可见她的爱是多么真实,多么宝贵。她情愿在另一个世界里看到你们父子团圆,看到你父亲在她的墓碑前向她倾诉一腔爱恋,也听她诉说自己的心曲;她要亲口对你父亲讲,祝他永远幸福……这,难道不是伟大的真爱么?”
这一刻,杰森愣愣地呆立着,好像有什么东西猛地击中了自己。他毫无征兆地伸出手臂,将小雅紧紧捆在怀里,嘴里反反复复只有一句话:“妈妈,我找到了!妈妈,你祝福我们吧!”
就这样,时间不知静止了多久,四周的一切都寂静无声,似乎连心脏的跳动都感觉不到了,只有意识还在呼吸着……直到小雅激烈的挣扎打破了这美好的一切。
“你放开我……陈医生,你不要这样……我,我讨厌你——”小雅终于挣脱了杰森的束缚,流着眼泪头也不回地跑掉了。
她跟随月光的指引,用尽全力拼命地迈开双腿,向前跑,跑……她心中一遍又一遍呼唤着:“哥,你在哪儿……”
那一夜,杰森心如刀绞。他在一瞬间找到了真爱,又在转瞬间失去了真爱。他不知道小雅跑去了哪里,他追悔莫及。
“她的眼睛看不清,万一……”杰森不敢再想下去。他撕扯自己的头发,捶打自己的胸膛,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着,小雅,你回来吧,我宁愿去死,也要你周全!
那一夜,小雅很幸运。她被一个操着一口马来腔英文的警察叔叔带回了医院。临走时,警察叔叔还很真诚很热情地送给她一个大椰子——这是当她疯跑着一头将警察叔叔撞倒在一颗大椰子树上的时候,突然从上面掉落下来砸在警察叔叔头上并且还砸出一个大包的那个大椰子。
她叭叭小嘴儿,叼着一根吸管噜咕噜地吸吮甜爽的椰浆,斜靠在被子上,摸摸自己一头刚洗过尚未晾干的湿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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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眼睛望向窗外朦胧可见的月光,心中发着痴想:“嘻嘻,哥,你知道这砸过人脑袋而且还砸出个大包的椰子是啥味道啊?不知道吧,嘿嘿,就是不告诉你,想知道,你就自己过来尝吧!”
那件事过后,小雅再也不理陈医生了,每次听见他走过来,心里就会念咒:“讨厌鬼,烦人!讨厌鬼,别过来!”
而杰森呢,似乎也木讷了许多,对人如此,对小雅更是如此。他甚至发展到连问小雅的病情都只是一句话:“眼睛感觉怎么样了?”反正他不是小雅的主治医生,问多问少对小雅来说都没什么影响。
小雅就是这样心慌慌地度过了她的十九岁生日,那天晚上,她先是地偷偷给我来打了个月例电话,然后又向家里打去了足以令爸妈心律不齐整整一年的年例电话,问候爸妈平安吉祥。
爸妈也祝她生日快乐,当然还有我在一旁假惺惺地装作一副上蹿下跳激动不已的模样再给她道一遍贺词。她呢,就在电话那头吃吃地傻笑,嘴里还闲不住地对我说着风凉话:“装,装,你就装吧!哥,你的演技越来越高超了,简直出神入化,我听着都跟真的一样!”
哼,这可把我气得牙痒痒,恨不得钻到电话那头像捏橡皮泥一样捏巴她一顿。
其实,电话那头的小雅一直含着眼泪。她所有的做作,都只是为了哄我们一家人开心。
当用颤抖的双手将电话挂断的一瞬间,她再也忍不住那早已哽在喉咙的抽噎,凄凄哀哀地哭了出来。不知她是否并没将电话挂断,我似乎真切地听到了她哭泣的声音,眼睛跟着也湿润了。爸妈问我都挂断了怎么还拿着电话不放呢,是不是有什么话没说完,没说完就写信再说吧。我没说什么,忍痛放下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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