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站在这里的是塞缪尔,他应该会听出这座钟里不和谐的杂音和干涩转动的零件。只可惜塞缪尔已经死去,留在这里的是莱昂纳多。而他的这个儿子或许在一定程度上传承了他优秀的关于机械制造的天分,但不具有艾达的关于预言的能力。在通灵的超自然世界中,女性似乎总是比男性更容易得到“那些”的偏爱。
与此同时,站在这里,扮演着莱昂纳多的萩原研二也听得出来。即便时隔多年,原理早和现代的电子钟有所出入,但对于他来说想要搞明白还是一件很容易的事。自塞缪尔死去后,不再有人去修补这座钟表了。艾玛疲于寻找自己的孩子,阿尔伯特忙着兄友弟恭,这个家庭虽然仍然人丁兴旺,却隐隐有腐坏的痕迹。
只有这座钟。它的声音变得缓慢而不易察觉地脱离了人为控制的走向,朝着它本该成为的自然的形态而去。就仿佛在为了制造钟体时砍伐并早已死去的树木,却起死回生般变回了一棵活着的大树,并且延展根系,想要扎根在这座房子中。
在组装好摩托车后,萩原研二并没有跟随地图上的指示真的骑着摩托离开。他不是没有尝试过,哪怕并无此意,人家毕竟自己亲手组装起了一辆老古董,总没有不让自己骑了的道理;当然,试过了也无法离开这里。
于是他走进了这座房子,最后停留在这座声音古怪的挂钟前。出于一种奇妙的感应与指引,他决定修好这座落地钟。塞缪尔视若珍宝的设备依然被这座房子收留着,萩原研二找到了它。在这期间,他少不了在其他的房间中四处搜寻,但没有找到来自任何熟悉的人的痕迹。自己几乎处于所有人时间线之前。这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
工具已经有些年头了,不过稍微熟悉一下,还能用。拉开钟下面的门后,里面是纯机械的传动装置,没有任何不同寻常的物件。这使得它看起来空空荡荡,就好像……能躺进一个人一样。
当然,至少在这里,钟里面确确实实是空的。所以也只要拼好,然后关上门,时钟就应该会正常地旋转。当然,在这一回,是萩原研二技艺高超也未可知,关上门后,时针却开始了无穷无尽的倒转。
时间倒退回了1889年的春天。
那些咬合紧密而彼此相依的齿轮就如同这个家庭中的人一样,在时间的流淌中却无意义地自顾自旋转,直到破损的那一天。不会有人拯救他们,也没人能拯救他们。萩原研二没有领会到这一点,但他习惯性地点燃了一根烟。毕竟这座房子里的活人,“目前来说”,只有他一个。在烟雾缭绕之中,他忽然看见了一个幻象——
一个男人收起了他的锯子、清理了他的每个部件,丢下他沾满黑色油污的手套,点燃烟斗。飘渺而模糊的烟雾中,他如幻象一般出现——但说到底,谁又是谁的幻象呢?萩原研二立刻意识到眼前的这个人是塞缪尔。是真正的,属于这个家的塞缪尔。他盯着表盘,而从后方则传来了刺骨——可以用这个词吗——的眼神。
萩原研二先是扮演莱昂纳多,后来又履行了塞缪尔的工作,但毕竟没有成为他们。他依旧可以自由地发言,并且四处走动。他立刻意识到,这眼神来自于一个身形瘦削高挑,面部长着大片胎记的阴郁男人。来自塞缪尔的记忆说,这正是他的弟弟,阿尔伯特。难道塞缪尔就从来没有意识到吗?他的弟弟正以这样冷酷、怨恨又残忍的眼神看他,这种敌意早已超过了家庭成员之间正常的矛盾与冲突的范围,阿尔伯特宛如这个家庭的诅咒,是一阵摧毁一切的飓风。
但是,塞缪尔没有察觉出这点来。他像奥里亚雷诺上校永远浇筑自己的小金鱼那样永远凝视着自己的钟。在他天真的,安于现状的头脑中,一切会像这座钟一样一刻不停地旋转,按部就班。即便偶尔钟表故障,修一下,修一下就会回到正轨。生活中没有什么古怪。
就在这时,一个属于女人的头颅出现在他的窗前。说是头颅,有些冒犯;毕竟这女人显然还活着,用正常人的话来讲,叫做刚刚经过。但她的面色太惨白了,表情如生若死。她带着头巾,红色长卷发;脸颊瘦削苍白,但嘴唇鲜红如血。总而言之,她的穿着像个吉普赛女郎。她静静地注视着室内的一切,然后宣布:
你好。我是雷齐格艾达。先生,我似乎爱上了你。
她对着塞缪尔说出了这句话。但,即便是塞缪尔也是第一次见到雷齐格艾达。塞缪尔迟疑着,向这位神秘的女士问好。而在这时萩原研二却仿佛心有所感,猛地回头。他发觉阿尔伯特那灰白色的面孔似乎在某个瞬间忽然被点亮了,哪怕只有一瞬间;他的脸上洋溢着不正常的红晕,眼中展现出激动的神色。像在黑暗中摸黑行走许久的瞎子,突然得以窥见天光。
他也爱上了艾达。他爱上了自己哥哥的妻子。
时间来到了1889年的夏季。在幻象中时间以非线性的方式快速流动,转眼之间一个紫色的帐篷在这座房子的院中矗立,方才猝不及防地向塞缪尔发表爱的宣言的艾达则端坐在帐篷里。宛如加深了吉普赛人的刻板印象一样,她大方地摆出摊子,手下压着几张塔罗牌。艾达眨了眨眼睛,说:你过来。
见萩原研二没有反应,她伸出手,明确地指着对方:先生,就是你。
我?萩原研二回头,塞缪尔此时还在屋内。所以艾达真的看见了自己?
艾达说:我知道你心有所寻。即便我们素不相识,中间隔有无法跨越的时间……但是我既然是占卜师,就有为你解答的能力和义务。看着我的水晶球,你会在其中得到答案。
如果真的能得到答案的话。那我现在,想要找到我的同伴的踪迹。
水晶球浮现的画面是黑白色的。不过足够清晰,能够辨认出人面来。在闪过一些城堡、山峦的无意义景象后,在画面快速地略过一个带着面具,然而莫名叫人感到不安的男人后,终于出现了熟悉的人。
松田阵平从浴室里离开,跑到了观星的房间。在这里他看见了若干画像,然而大多与他从未有交集。出于一种早熟的责任感,他还是将这些人脸全部记了下来。然后——他接下来本该做的是接过望远镜,在繁星里寻找图案;但他灵机一动,又或者是福至心灵,在面对上了锁的那个保险盒时,他将转轮拨到了“love”。
这个大多数孩子在上学时了解的最最简单的词,可能经由一只只手,天真而幼稚地在课桌上、在墙壁上一遍遍描摹而不解其意的单词却在这里出现。
无论如何,最后的结果是,松田阵平跳关了。他直接就打开了盒子,得到了一封信。信里是早已逝世的艾玛留给自己儿子的话,固执地、但绵长地诉说自己对他的思念。即便此时看这封信的人并不是她亲爱的儿子弗兰克,但其中蕴含的感情并不因此而无法传达。在大体浏览了以上的内容后,松田阵平得到了一个结论:弗兰克在一个秋天掉到了井里,而艾玛一无所知,以为儿子失踪,为此痛苦地度过了余生。直到死去,她都没能原谅自己。而现在弗兰克活着上来,母亲却不见踪迹。
她说:或许我是个不称职的母亲。但我先前决意要留给你的东西,一早就给了你。然而这个房子哪还有什么为弗兰克准备的余地?松田阵平四下寻觅,没有线索。他脑子转的快,忽然想到一种可能:
该不会被弗兰克留在了井里吧。……所以还要下去一趟?
松田阵平倒无所谓下一趟井,但是只有他一个人的话爬不上来,很麻烦。再杰出的机械制
造工艺也不必当场摇一个人来的方便。他到处走,在几乎每面墙上写字。此时也不要纠结公德心之类的事情了吧。终于,就在这个房间的一张桌子上留言时,桌子上摆着的一张字表和上面具有环形中空的三角忽然凭空动了一下。
松田阵平立刻急切地写字,然而写下的每个字都如潮水逆流倒退回笔尖。他转而去挪动字表上的三角铁片,愣是花了很大力气才挪动。他累得手都酸了才抢到控制权,拼出一行字:我是松田阵平。你能来帮我个忙吗?
铁片顿了顿,才动了起来。对方说:
抢我笔干嘛!死卷毛怪!
好了不用说了。他知道对面这是谁。好在这么吵架效率太低,他俩没扯起来就先偃旗息鼓了。绘里香问:你在哪一年?
松田阵平看了一眼窗外,又看了一眼日历:1930年的冬天。绘里香很快回他:我在1919年的秋天。你不要乱动,等我去找你。
水晶球到此,大概结束。但是传递出很宝贵的信息:也就是说尽量在1930年后会合。但是我还没有找到小诸伏呢。他在哪里呢?
艾达说:水晶球已经全告诉你了。以及,在离开前,我想告诉您一些事。
我也窥探到了您的未来。我想说的是,人虽然是孱弱的,无能的存在,在反抗命运时几乎毫无胜算,但都手握无限的自由。在这种自由里,生存和毁灭都是一条可以选择的道路。
我不会叫您细心去分辨,因为爱与死亡都是同一把刀。
无论这是怎样的剧本,我都要用尽生命的力量祝福您:不要被命运的手玩弄。
离开前,萩原研二问艾达是否需要什么报偿。艾达说不必了。拿着这个。她拿出一根烟斗。作为交换,请将您的香烟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