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总之,报应会来的,会以意想不到的方式到来的。
我相信他不是没有心的人。所以报应迟早会来,而且越晚越让人难以承受。松田阵平说,所以如果是我的话,会立刻想办法解决它。但说完这些,说完正义与邪恶,这些条条框框……对你的话,我则有些……呃,多余?也不对,反正你就意会一下吧。我有些特殊对待的,你当是双标也可以。
就我个人而言,则希望他能在每个晚上,都能拥有足以安睡的心境。知道自己所走着的道路正直且可信,每晚不因心虚而梦魇。
他这么说,眼睛却一直看着萩原研二。
说的是“他”,其实是你。
……世界上有真正的幸福吗?
不知道。没人达到过真正的幸福,人总是不满足。因此他们总是想靠近,更靠近,并且彼此攀比,有时甚至认为,自己不幸福也无所谓,能比别人更幸福,心里便好受多了……谁知道呢。但是我希望你幸福。倘若不幸福,却只是让我知道你在这里,就可以了。
天地间一片寂静。
过了很久很久,萩原研二说:我觉得脚有些累。我们找个地方坐一会吧。松田阵平微微颔首,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都是幻觉一般;旁边有一处座椅,积着一层不薄不厚的雪。松田阵平把它扫下去,两个人并排坐到一起,又开始聊头秃得像灯泡一样的领导的坏话;说他看见下属吃泡面必要顺走半根烤肠,借用了桌上的笔总是不还;最后在他那偶尔来警视厅办公室写作业的小女儿的铅笔盒里重现江湖。
其实刚开始的那些话,并没有让萩原研二觉得无地自容;他只是觉得很中听,很自豪,保着一个极其自恋的派头,像刚从实验室顺回一个过分顺滑的玻璃研杵或是特别锋利的剪刀,刚开始只是高兴,并且觉得自己占了便宜。但后面不幸才会接踵而至;就像松田阵平所说的那样,报应总会来的。后来有一天,老师可能会站在讲台上严厉地质问:有一个研钵是空的,谁干的?或者是另外一天,你和同桌打闹,忽然脚下一疼,放在书包侧面的剪刀划破后脚跟……这要是阿喀琉斯,就交代在这了。但这甚至都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这是你偷藏的剪刀,却划破了同桌的脚踝。
而你不说纱布酒精,连创可贴都没有带一个。事后你朋友并不追究,然而这宽容更可怕了:因为它是一只永不掉落的靴子栖息在余生里。你惶恐地问它:你什么时候才会落地?
它不做声。好像从来没存在过;但你为它枯坐到天明。
所以后劲渐渐上来了。萩原研二一边状似如常地聊天,一边却为这宽容而痛苦……他明白烧毁金阁寺的僧人的念头了。极端的美和道德,都是一种暴力。有些人被这暴力摆布,有些人则奋起反抗……但最终都不可能成功。只能逃避。
他们的话逐渐歇息了。到最后陷入沉默,萩原研二抓紧时间,离开了。
在他离开后,松田阵平像是早有准备,一把揽住身边人的肩膀:因为他突然闭上了
眼,身体也近似脱力,还好我留了一手。他把人扶正,但怎么也正不起来;对于一个昏迷的人来说,这实在是强人所难了。于是他只好让萩原研二靠着自己。虽然昏迷,但神色却平静,仿佛只是靠在朋友肩头打了个盹。
回看整段对话,他不由得感叹:真是两个蠢蛋。他连自己一块骂:对素昧平生的人献出真心,结束后也毫无后悔,不是蠢蛋是什么?但我还是要稍微聪明点的。我发觉你的出现,大概在你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刚进门的时候,我说你怎么突然醒了;吓我一跳,医生说现在用不着插一堆管子,只是嗜睡,定时扎营养针就好,很快醒来。没想到这么快。但马上意识到是“你”。
真是聪明得有些过分了。
他没有话说,觉得嘴不能空;但又不抽烟,他来医院,穿的都是不沾烟味的衣服,更不会抽烟。松田阵平在口袋里翻找片刻,又翻出那只漂亮得过分却也酸得离谱的橘子来。他捧着橘子,一瓣瓣往嘴里塞,表情一点不带变;简直跟没有味觉似的。
天刚刚变成了白色,现在又开始飘起雪来,细细密密,交织成白色的网。松田阵平拍拍手,又拍掉萩原研二头发上的落雪;一把把人扛起来,抬脚大咧咧回医院去。预计会挨小护士的批评。
果真不出所料:他一回去,小护士们发出了尖锐的爆鸣,巴拉巴拉说了一堆,松田阵平说啊对对对,心里还在回味萩原研二的声音:好久没听了,刚才听了个够,回忆的有滋有味的。小护士一看他神色就知道此人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压根没在听;气不过,于是第二天全住院部都知道有个男的趁着下雪扛同事出去做风干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