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年把枪挂到鞍旁金钩之上,毕恭毕敬,向皇甫长华拱手为礼,道:“皇甫小姐此言差矣。小姐出身显贵,岂不闻婚事需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今皇甫夫人已经收了在下的聘礼,这父母之命是有了的,至于媒证嘛,”转身向钦差和秦副将道:“相请不如偶遇,就请钦差大人为媒,秦大人为证,望勿推辞。”
钦差副将见他当面下聘,貌似戏耍,却又神情严肃,只怕略有违逆,便招来杀身之祸,只好含糊几声,自己也不知道说的什么。
那少年并不追究,笑道:“我聘礼已下,媒证已请,这两人便是我鸡足山的人,从此与皇甫家再无干系。来人,把老夫人和新夫人请上山去。”
单洪应声上前,从钦差口袋中摸出囚车钥匙,叫过几个喽罗,道:“伺候两位夫人上山。”那几个人上前,推开护卫士兵,抽刀砍断囚车辕轴,把剩下部分当担架,抬到肩上,转身便走。护卫兵丁手放在刀把上,望向秦副将,见他面无表情,又松手退开。
见囚车没入深林,那少年寨主转身笑道:“天色尚早,两位大人既为媒证,若不急着赶路,还请同到山上喝一杯喜酒。”
他虽然一副殷殷好客的神态,钦差等人哪里敢答应,连连摇首。眼看他在马上潇洒一揖,□□略指,群盗后队变前,前队压后,从容退去,竟无一丝声息,料想马蹄上都裹有棉布。片刻之间,便只余丛林寂寂,秋叶呜呜。若非两辆囚车的残痕,几乎要以为只是一场梦境。
单洪奉命殿后,待走出数里,方扬鞭打马,追到队伍前头,气喘吁吁地问道:“寨主,憋死俺了。你说今天要下山试试新训练的弓骑队,俺只道你要劫什么商队,要不然打个庄子,怎么劫了两个囚犯上来?”
那少年笑道:“你可知这两个囚犯是什么人?”
单洪道:“不就是什么皇甫总督的老婆女儿?这和我们有何干系,要费力救她?莫不成寨主真是看上了那皇甫小姐不成?”
少年寨主道:“胡说。我一来便颁布三十六条军令,第二条便是淫辱妇女者斩,岂有自己带头去劫女人的道理?这两个对我们山寨大有用处。我问你,当初你本在南山立寨,如何又来到这鸡足山?”
单洪道:“寨主明知故问,非要揭俺老单的痛处。想当初俺在南山,聚集了六七百兄弟,在云贵道上,也算是威风赫赫,那普元县的知县衙役,见着俺都得绕路走。谁想到突然调来了个罗守备,带着二百官兵,硬是趁黑摸上山,放火烧了俺的寨子。几百人的队伍,硬生生就这么散了,要不是王大哥收留,连落脚处都没了。奶奶个熊,想起来就气,要是寨主恩准,肯把惊风十八骑的老兄借两位给俺帮手,俺非去普元县宰了那姓罗的不可!”
少年寨主道:“你宰了罗守备,难保还会有赵守备,张守备,不过是逞匹夫之勇罢了,只能连累山寨,于大局毫无益处。你要报仇,何须惊动惊风十八骑?眼前就有更好的办法。”
单洪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皮:“属下脑筋硬,不会转弯,请寨主给讲得明白些。”
少年寨主道:“你可知道那罗守备是何人所遣?”
单洪忽然开窍,一拍脑袋:“莫不是那皇甫总督?”
少年寨主道:“算你还不太笨。皇甫敬在云贵统兵多年,素有威望,云贵驻兵将领,多是他的亲信。如今他虽然陷在百粤,被打成反叛,他在云贵的势力影响,却不曾消失。皇甫夫人和小姐被朝廷捉拿问斩,我们劫来,那就是咱们山寨的活盾牌。皇甫敬的旧日手下,感激我们还来不及,怎会再跟我们作对?”
单洪担心地道:“可是他们会不会大举攻山,把皇甫家的娘们抢回去?”
少年寨主笑道:“刚夸你两句,你就又犯糊涂了。如今皇甫敬是叛贼,他的手下虽然不服,也不敢跟朝廷公开作对。他们劫了皇甫敬的家属,是送给朝廷砍头,还是藏在自己家里引火烧身?我跟你说,现在朝廷就是下令剿贼,皇甫敬这些手下不但不会尽力,还会拖朝廷派来的人的后腿,以免他们把皇甫家人夺去砍头。另外,这皇甫夫人小姐在咱们山寨,除了让本地官兵顾忌,还有一个好处。如今朝廷调西北路军统领贺云霄征讨百粤,所起官兵,仍然大部是云贵及邻省驻军。这贺云霄虽然骁勇,却不熟悉本地气候地形。连在云贵经营多年的皇甫敬都吃了败仗,这贺云霄我看十有八九也得落败。届时本地官兵未必能和贺云霄同心同德,大兵一败,军心涣散,逃兵散骑必多。到时候我们竖起大旗,用皇甫家人的名义,收拢这些人,一则免得他们骚扰乡里,二来这些人都是受过正规训练的,又带着兵器,必然大大增进咱们山寨的声势。届时别说云贵,就是全国的绿林道,也得数咱们为尊。”
单洪衷心道:“寨主果然神机妙算。这么多道道,俺老单可想不出来。当初王大哥和你打了一架,就把寨主的位子让给你,老实说俺还不太服气。如见俺算是打心眼里服了。”
少年寨主微微一笑,扬鞭促马,道:“咱们这就回去,会会皇甫家的女人。”
皇甫夫人母女被几个如狼似虎的喽罗拥上山去,自知难以幸免,暗恨押解官兵没有血气,竟不曾发一枪一箭,便把钦犯让山贼轻轻松松掳了去。偏偏山贼们并不解开囚车枷锁,皇甫长华虽然身怀武艺,却无用力之处,只能暗暗打定主意,一旦手足自由,宁可与山贼同归于尽,决不能让他们近了身子,丧了贞操。皇甫夫人却另有一番打算。她见那少年寨主气宇不凡,并非普通伧贼莽夫,虽然现下落草为寇,焉知将来不成大事?他对自己和女儿礼数周尽,显然对女儿有意。女儿并未许配人家,与山贼结亲,并非失节。虽然名声不好听,但自己乃是钦犯,哪里还能如丈夫当总督时一般。人在矮檐下,须得学低头。那寨主娶了长华,便是自己的女婿,当不会逼自己失节改嫁。如此一来,母女在山寨也有个安身之处,比之打入天牢乃至法场处斩,到底是好多了。
一路行来,林深路陡,每到关隘险要处,都有哨兵出来招呼。足足过了七八处哨卡,方来到主寨。纵目远望,附近峰头,也都隐隐有旗帜飘扬,暗成呼应之势。皇甫长华是学过兵法的人,心道这帮山贼,竟有如此形势,想来已经经营多年,何以父亲在任时,不曾提起?莫非山寨中竟有高人在内?
喽罗上来,打开囚车,却并不去掉木枷,引着她母女二人进入议事厅。那少年寨主一干人不知走了什么捷径,已然等待在内。他见皇甫夫人母女虽然因为在囚车中坐得时间长了,手足麻木,显得步履蹒跚,但神情颇为镇定,脸上也无泪痕,并非遇事只知哭哭啼啼的妇人,暗暗点头,命左右去掉枷锁,搬过两把交椅来,请二人落座,微笑问道:“夫人和小姐一路辛苦了。在下姓韦,双名勇达,忝为此山之主。幸蒙夫人应允婚事,从此结成至亲,还望夫人小姐不嫌山居鄙陋,在此安宁度日。”
皇甫夫人见他神态和蔼,整衣答道:“寨主相救之恩,我皇甫氏没生难忘。结亲一事,却是说笑了。我乃是皇甫之妇,怎能另嫁他人!寨主若是相逼,唯有一死而已。我女儿尚未婚配,若寨主宽宏大量,保全妾身名节,则婚事未尝不可缓缓计议。”
皇甫长华见母亲竟有把自己许给山贼的意思,大为吃惊,不顾手足尚且酸麻,起身喝道:“要我从贼,万万不能!”
韦勇达向皇甫长华躬身道:“皇甫小姐身份高贵,在下原是难以高攀。此事夫人小姐大可缓缓商议,不急在一时。夫人小姐长途跋涉,想必已经很是劳累。来人,扶夫人小姐入后寨洗浴更衣。”
皇甫母女大惊。她们自幼娇养豪门,何曾被陌生男子沾过衣角?皇甫长华暗自活动手足,准备山贼若敢靠近,就只好拼了,杀得一个是一个。不料韦勇达话音刚落,后门便走进两个女孩,都是十五六岁年纪,虽然手脚长大,衣衫粗陋,倒甚是恭谨,到二人身前敛衽行礼,请二人入后室更衣。
皇甫长华见是两个女孩,攥着的拳头放了下了,可是心中反而更是惊惧。连侍女都应声而来,山贼分明准备周全,不知有何居心。到了此时,只得走一步算一步,扶着母亲,随那女孩出了后门,转过几条粗木走廊,来到一明一暗两间厢房,只见墙壁家居,皆是青竹制成,虽然简陋,却也干净。内室正中放着两个大竹桶,盛满了热水,正腾腾冒着白雾。两人本来身娇肉贵,在囚车中长途跋涉,身心疲惫,此时有热水可以沐浴,有干净的衣物更换,有热饭菜充饥,虽然一切都简单粗陋,也觉得不啻天堂。用过点心,两个女孩点上油灯,捧着托盘,便行礼告退。皇甫长华忍不住,问道:“你们是哪里人,是被抢上山寨的么?你们寨主呢?”
那女孩中较为年长一个道:“我们本来就是住在这山里的。寨主和大家在前厅用饭,饭后可能就会过来了。他请两位贵客好好休息,不必拘束,有什么需要就跟我们说。”
侍女退后,皇甫母女面面相觑,猜不透这山寨的底细。皇甫夫人道:“长华啊,我看这寨主面相行动,不像是个普通山贼,对我们礼数周尽,好像也没有恶意。你还要多多忍耐,见机行事。他若是求婚,你切莫一口回绝,断了回转的余地。”
皇甫长华怨道:“母亲常说我小时,有相师说我是大贵之相,所以不肯轻易许人,怎么反而与山贼周旋?纵然这寨主没有恶意,咱们是什么样的人家,怎能与贼人混在一起?”
皇甫夫人叹了口气,道:“我岂不知道这个道理?只是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早知今日,当初便该早早给你找个人家,也不用今天跟我一起受罪。”
皇甫长华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皇甫家好时,女儿跟着父母享福,皇甫家有难,自然也与父母一道受难。女儿只恨不是男子,否则,便可与少华一同保护母亲出逃。再不济,也不至于受山贼之欺。”
皇甫夫人低头想了想,道:“长华,我还是觉得那寨主甚为奇怪,不像是个草莽出身的。如今朝廷见事不明,把你父定为反叛,莫非气数已尽,真天子便隐在草莽之中?你婚事一直不谐,或者便应在此人身上。”
皇甫长华知道母亲应允婚事的心思不死,道:“母亲说哪里话来!父亲对朝廷忠心耿耿,纵然受冤,绝无叛逆之心。女儿自幼受教,我皇甫氏忠义传家,怎能从贼,败坏家声!若山贼真要逼婚,我们母女只有一并赴死而已。”
皇甫夫人正欲再劝,忽听外面脚步踏踏,一惊咽下。母女对视一言,默默等待。转瞬间,一人挑帘进来,正是那少年寨主韦勇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