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丽君跪在母亲面前,道:“孩儿如背弃夫家,改嫁刘门,是为不义;如违抗圣旨,连累父母,是为不孝。孝义难以两全,如今之计,唯有孩儿以身当之。只愿父母保重,勿以孩儿为念。”
韩氏听她此话,有寻死之意,大惊失色,抱住女儿,厉声道:“丽君,你切不可往绝路上想。你若死了,我岂能活长?如今满门性命,都在你手。奉旨改嫁,不算失节。你若为了挣个贞烈的名声,自残性命,不顾父母暮年惨伤,便是黄泉之下,我也不认你这个女儿!”
孟丽君沉默良久,泪流满面,向母亲拜了三拜,黯然道:“既然如此,一切请母亲做主。”转身回房去了。
韩氏见女儿神情异常,怕她终究想不开,自寻短见,想教苏映雪看住她,却发现她没有跟在身边,陪同孟丽君的,是平时清欢楼粗使的丫鬟荣兰,怪道:“映雪那丫头怎么不在?”
苏娘子在旁边赶紧道:“映雪一向把小姐的事情当成自己的事情。昨天皇甫家的消息传来,她急着去奔告小姐,在路上绊了一跤,扭了脚,现在躺在床上叫痛,还不能起来呢。”
韩氏此刻哪里有心管这些,道:“她和丽君感情好,我是知道的,只是也太慌张了些。丽君还好好的,她倒躺下了,关键时刻,竟然靠不上。也罢,你让她好好休息。”转身吩咐荣兰:“你好好看着小姐,一步也不许离开。懂么?”见荣兰应诺,又嘱咐道:“你平时粗手笨脚的,也就罢了,这两天可要打起精神。小姐心情不好,你小心服侍,发现有什么不对的,赶紧教人来告诉我。”
荣兰年幼,向来不受重视,见主母如此殷勤嘱咐,顿感重任在肩,连声应承,陪同小姐回到清欢楼,见小姐倚坐榻边,也不洗去脸上泪痕,只是默默出神,寻思夫人的意思,是怕小姐寻死。我这样不错眼珠地看着,就是条狗,也终究有打盹的时候,不如把她寻死的路子断了来得妥当,当下四处搜查,把剪刀针线等物,一一藏起。
孟丽君冷眼看她在屋中团团乱转,暗自好笑,心道我如果要寻死,岂是你能防范得了的。她乍闻剧变,本有舍生取义之意。然而此刻细细思来,上有高堂未养,下有夙志未酬,就死实非良策。但是不死又将如何?
孟丽君自从懂事,便知道女子身弱力微,易遭侵凌,是以圣贤教训,女子以顺为德,从父从夫从子,以安身命。只是如今的情势,从父则背夫,从夫则背父,按古之义烈女子,至此唯有一死而已。
她九岁便能背诵列女传,其中故事铭刻于心。有一个“京师节女”,丈夫的仇人以她父亲的生命相威胁,要她帮同谋害丈夫。此女思前虑后,杀父不孝,杀夫不义,无论怎么选,自己都没有颜面活在世上,便设计以身救父代夫而死。
孟丽君抚席慨叹。难道我竟要做第二个京师女子?难道对此困境,除死更无良策?我读经史,古来英雄,莫不是于弹尽粮绝之地,振奋精神,于无可奈何之际,横拓道路,然后方有开天辟地之功,扭转乾坤之业。只恨我生为女身,出家门一步,便伤闺范;行异常一事,便损名节。哎呀,且慢,我如今身陷困境,生死两难,都是因为我是女子。我若不是女子,则不必局限在闺房之内,天地广阔任我驰骋,江湖高远任我遨游,不但可以避祸全贞,更可以见识风土人情,领略名山胜景,行万里路,不负我胸藏万卷书。
她精神一振,登时觉得眼前无限光明,胸襟无限开朗。转念一想,还有一样隐患贻害父母。我若潜身远走,到时刘家来娶,哪个上花轿,谁人拜花堂?她心念一转,有了,苏映雪素来不甘平淡,一向有随自己嫁入豪门之意。她虽然出身寒微,但是自幼依随自己,谈吐风姿,宛然大家闺范,兼之丽质天生,如果让她代嫁,刘家定然看不出破绽。纵然日后揭穿身份,苏映雪乃是明媒正娶,收过花诰,拜过天地的,受礼法保护,正室主母地位决无动摇,岂不是比做陪嫁之妾,收室之鬟,好上万倍?如此,则父母之患可解,映雪之志可遂,两全其美矣。
孟丽君计议已定,见荣兰还在搜桌帘掀铺脚,道:“你过来,我有话说。”
荣兰见小姐唤住自己,只道她生气自己乱翻,迟迟疑疑地挨了过来。
孟丽君见她害怕,越发面沉似水,道:“荣兰,我知道你是怕我寻死。我实话告诉你,我要是想自尽,你这些小伎俩,是阻止不住的。”
荣兰苦着脸道:“小姐,你千万想开些。你若出了事,夫人非扒了我皮不可。”
孟丽君微微一笑:“我现在有一件事,你要是依从我,我决不轻生。你若是不从,我只有一死。到时候带累你,实在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荣兰赶紧道:“只要小姐不寻死,什么我都依你。”
孟丽君道:“我思之再三,改嫁刘家我肯定不去,但是父母在堂,我也不能公然抗旨,连累家人。所以,我打算扮男装到外地去暂时避一避。你肯随我去么?”
荣兰眼睛一亮,拍手道:“小姐这个主意好。咱惹不起,还躲不起么?”她上下打量了一下孟丽君,道:“小姐身子虽然纤细了些,身量倒是和少爷差不多高,穿上少爷的衣服,活脱脱就是戏里的俊俏书生。我给小姐作书僮,哈哈,肯定不必跟着少爷的栖心、元默差。”
孟丽君见她爽快利落,毫无顾忌,不像苏映雪,自己行为略有出格,便唠叨半天,心下大慰,心想这却是不读书的好处了,道:“小声些,这个事情,万万不能走漏消息。你须得装做和平时一样,咱们背地里偷偷做些准备。母亲现在已经开始筹办婚事,预定三日后,刘家来接亲。所以我们有三日功夫。我手头珠宝首饰不少,散银也有一些,金钱是不愁的。只是你我的男子衣服得缝制起来,还得打探好出园子的门路,免得到时候慌张。”
荣兰道:“这些都不难。我的衣服不用做了,我哥哥的衣物,一向是我给浆洗,直接拿两套改小来穿,容易得很。出园门也不难。我哥哥掌管西角门的钥匙,我平时出去买胭脂水粉什么的,嫌叫人开门麻烦,常常到他那里直接把钥匙拿来。等我们走的那天,我提前把钥匙拿来,不送回去,也就是了。”
孟丽君大喜:“如此甚好。”
荣兰道:“还有一样。小姐是小脚,走几步路便要脚痛,怎能跑远路?”
孟丽君蹙眉道:“这个我倒没有想过。这如何是好?”
荣兰想了想,道:“不知道小姐可能骑马?如果能骑,我可以想法从马廊偷一匹马出来。”
孟丽君道:“我没有骑过。不知道现学成不成?”
荣兰道:“我跟着看马廊的魏大哥试过,骑马很简单的,小姐这么聪明,肯定一学就会。实在不行,小姐就只管坐在上面,把住鞍鞯,我来牵着走就是。”
孟丽君感激地道:“亏了有你,如果只凭我一个,只怕走不出多远,就被人找回来了。”
两个人又计议了许久,把一切可能遇到的困难,一一设想周到,第二天便动手准备起来。好在苏映雪声称脚痛,每天只到小姐处象征性地问候一下,便回去休息。孟丽君托言心情不好,屏退其他下人。两人不须避人眼目,半天之内,便做好了孟丽君扮男装所需的衣衫裤袜。荣兰又溜到集市上买了靴子,掖在怀内带回府来。
诸事已毕,孟丽君兴奋劲一过,沉痛便涌上心来,想自己十五年不曾踏出家门一步,此番为势所迫,告别父母,远涉江湖,不知何日能再相见。父母对自己宠爱非常,定然会思念不已。尤其是母亲,身体虚热,受此打击,只怕积郁成疾。她看着桌上笔墨,心中一动,暗想何不留一幅自己的画像,来陪伴安慰母亲。
孟丽君自幼从名师学画,雅擅丹青,当下着荣兰移开镜袱,铺开纸张颜料,对着铜镜中的自己,一笔笔细细描画,一个时辰便画成一幅小像。她审视再三,只见画中人眉锁春山,眼含秋水,素衣如雪,鸦鬓凝绿,丹唇褪色,桃花消减,很不满意,暗想母亲看了自己这个样子,只有更增忧念。荣兰探头看了看,也道:“这个只得三分相像。衣裳太素,脸庞太灰,又没有笑模样,到像是含了两泡眼泪。小姐平常哪是这个样子!不如穿些鲜亮衣服,重画一幅。”
孟丽君勉强振奋精神,沐浴梳洗,找出自己过年时穿的银红裙衫,因平时都是苏映雪帮自己梳头,荣兰没有做过这些细致的活计,只好自己对镜,细细梳了一个流行的时新样式,又拿出首饰匣,把最贵重的一套簪环戴上,问荣兰:“现在怎么样?”
荣兰退步端详了一会儿,道:“衣服首饰是妥当了,只是脸颊没有颜色,还得涂些胭脂才好。”
孟丽君依言点染了胭脂,方重新坐在妆镜前,凝神极巧,重写形影。这次费了两个时辰才完成,收笔凝视,只见画中人,容颜皎艳,如芙蓉初照碧水,姿态绰约,似杨柳乍随春风,竟是一绝世的美女。孟丽君性耽诗书,便是临镜照影,不过是求仪容整洁而已,虽然亲友常称赞她美貌,却不曾真正往心里去过。此时颜色形诸丹青,远较镜中鲜明生动,她瞻视良久,见自幼所见亲族女眷,并无有及此一半明媚者,不禁潸然泪下,心中嗟叹:“此诚薄命儿也。既无厚福余荫,何必生成这般容貌!小儿不持重金行于市,盖以力不足自保,徒邀□□。如今我远离父兄,独涉江湖,愈不起眼愈安全。这等俊美,久处市井,必招豺狼之窥,伧夫之辱,怎能全身远祸,玉洁冰清?既然一样辱身辱志,玷污家门,又何必今日逃刘氏之婚?还不如在花轿中自尽来得干净。”
荣兰在一旁调脂配色,眼见新图已成,和小姐非常神似,喜道:“这张是可以的了。”语音未落,忽见小姐眼泪簌簌而下,溅落纸上,赶紧去抢,却见已经洇了几团,把好好一张美人图,弄得手肿腰粗,面目模糊,顿足道:“哎呀,好不容易画一个像的,这可如何是好?”
孟丽君正在柔肠百转,忽听走廊传来繁促足音,知道不是母亲,必是嫂子,赶紧吩咐荣兰:“快,把东西收起来。”
主仆二人刚把画具收藏妥当,足声已到门外,原来是韩氏夫人和章飞凤,听闻孟丽君屏退下人,在房内关了两天,足不出户,饮食不进,特地前来看视劝慰。苏娘苏映雪见主母来了,也从房中出来,随侍在侧。韩氏婆媳进屋一看,孟丽君脸上泪痕犹新,针线不动,书卷不展,大是担心。韩氏道:“儿呀,你怎么一些饮食也不进?娘知道你改嫁是迫于圣旨,心中勉强。可是这出嫁到底是喜事,女孩儿家,一生不过这一次罢了。你还得看开些,有点喜气方好。”
孟丽君勉强笑道:“孩儿不孝,连累母亲挂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