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要把自己的想法跟众人说呢?他眯着眼睛眺望火场,又看看身边。主意未定,小莫却先开了口:“我看复兴会此举,和程亦风的焦土战术也差不多……”接着发表了一番见解,倒和岑远的看法大同小异。更比岑远想多了一层:“铁山寺上暗道众多,反贼不会引火自焚,必然从暗道脱身。大伙儿不能放松警惕,或许一会儿就遭遇上了。”
可不是如此!众人纷纷点头。
“此外——”小莫又道,“这铁山寺在西疆地位非凡,许多百姓前来向住持求医,更是把无念大师当成活神仙来拜。反贼眼下多半会说是我军放火烧毁这座百年古刹。那可免不了要煽动起一批百姓来。陨星雨、铁山寺被焚毁——只怕敌人还准备了不少其他蛊惑人心的法子。内亲王不担心我军与反贼正面交锋,怕就怕百姓受了迷惑纷纷起来与我军作对,那便要陷入一场无边无际的苦战了!”
“那得速速将此事禀报内亲王!”千总刘良玉如此决断,即派出信使。而这边厢,众人愈加严密地防守,不敢有丝毫松懈。
岑远仍是只能在轮椅上坐着。不免多看了小莫几眼:这个身材瘦削样貌寻常的年轻人,还算不得玉旒云的左膀右臂,是以从前他不曾特别留意。但算起来,自己在大青河栽了一个大跟头的时候,此人正在程亦风身边潜伏,此后立下奇功。是个不容小觑的人物!也难怪他能做出如此一番分析了。这种人才,怎么都聚在玉旒云的身边?还有那个丑八怪晋二娘……还有海盗头子乌昙……老天给玉旒云送去了多少帮手?却让他的身边只有庸才和敌人!
自怨自艾了一会儿,天渐渐亮了,止了一夜的大雪又开始飘落,将石桥畔惨烈的战场渐渐掩埋,雪网细密,甚至遮挡了远处铁山寺熊熊烈火。
也不知现在烧成什么样子?刘良玉方要差人去询问,便有放哨的士兵跑回来了报告说,官道上来了大批百姓,说是夜间见到天火降临,担心大难临头,便来铁山寺求法师指点迷津,岂料铁山寺竟然不复存在。“好些百姓哭天抢地,有些人往山上冲,说要抢救佛像、经书。”那士兵报道,“我们岗哨的士兵只有十来人,百姓却人数过百,实在难以阻拦。”
“这些愚民!”刘良玉烦躁道,“偏偏在这个时候来添乱,我去劝阻!”
“稍等。”小莫拉住他,“我和你一起去。”说着,脱下了僧袍,反转过来穿上,顷刻变成了一副寻常百姓的模样。同刘良玉一起走上了河岸去。
岑远看在眼里,心中分析着形势:复兴会一行大费周章,计算着要在陨星雨之夜起事,自然事为了借助灾异为己方造势。铁山寺的和尚刚刚放火烧了自己的老巢,这些朝拜的百姓就来了,只怕也是事先安排好的。半数的和尚扮成樾军下了山,还有半数的和尚,或许是打算混在这些百姓之中。此刻若是放人上山,下来的时候就不知是些什么牛鬼蛇神了!
小莫应该也是考虑这一层,才和刘良玉一起出去探个究竟,他想,对于不谙计谋的刘良玉等人,这是一场危机。然而对于他,这或许是个机会!他看看四周,岑家军并没有注意到自己,便悄悄打眼色给亲随,低声道:“听我的指令,等下趁他们不备,便推我上去!”
他的亲随早已忍受不了这种受人监视遭人白眼的境遇了,立刻朝石桥外侧移动,又有人假意犯困,东倒西歪,往岑家军兵士身上靠,惹得对方厌烦无比,抽身而去。为岑远冲出桥底打开了通路。
岑远见万事俱备,试着运起自己那只学了几个月的半吊子内功,高声呼道:“诸位乡亲稍安勿躁,有何难处可向本官道来!”说着,自己转动轮椅,朝石桥外冲去。几个亲随自然开路的开路,接应的接应,推着他一路冲上河岸——岑家军的兵士反应过来时,早已阻止不及。倒也不是没本事强行将他拉回来。只是,他已经来到外间,且方才那呼声甚为响亮,早已吸引了一众百姓的注意。岑远在西疆虽然声名狼藉,但郢城和依阙附近的百姓都晓得他的身份。如果在众目睽睽之下对他动手动脚,未免太引人怀疑。是以,一众士兵虽然追了上去,却不敢抓捕岑远,都驻足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看起来,倒有几分像他的卫兵。这也正是岑远计划的一部分。他知道,只要他能来到百姓面前,他就脱了身。
摇动轮椅,他泰然自若地经过刘良玉的身边,瞥了一眼后者满是愠怒的脸,心中甚为得意。“诸位乡亲,你们何事在此喧嚣?”他问。
“大人!”一干人等丢下士兵,朝他围拢过来,哭天抢地,说铁山寺的大佛灵验,且塔院有诸多高僧舍利,如果就此毁于大火,整个西疆必遭大灾。
岑远不动声色地听着,又在人群中寻找小莫——他猜想这个经验老道的细作是混迹于百姓之中了。只不过,小莫扮得太像,场面又太混乱,他怎么也找不着。听众人七嘴八舌地说了一会儿,似乎都口干舌燥了,他才示意大家稍停片刻,自己道:“铁山寺灵验,自然不假。但既然已经烧成这个样子,等你们登上山去,早就已经抢救不出什么。况且火场危险,你们这样上去,岂不白白送了自己的性命?”
“话可不能这么说!”百姓们嚷嚷,“反正现在连遭天火,大家已经小命难保,若是能抢救铁山寺的佛像、佛塔,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
“你们既然说铁山寺灵验,从前也应该来求过无念大师吧?”岑远道,“难道没有听他说过对于这些灾异的解释?”
众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许多人大概从不曾见过无念。只有一个妇人道:“小妇人三年前曾来求教过无念大师。当时我们村子的水井里忽然冒出血来。无念大师说,这是大凶之兆,我们村子大概全村都性命难保。他让我赶紧请七七四十九柱高香,然后回去劝服全村老小,往别处避难。没过多久,樾军杀到,小妇人的村子被烧了个精光!你们看,无念大师的话,可不很准吗?”
众人闻言,纷纷点头,也有人说起自己遇到过的灾异,虽然不见得来求教过无念,但无论是打破了碗、丢了草鞋,还是见到一只奇怪的鸟儿,但凡能和倒霉事联系起来的,七嘴八舌说个不停。
岑远只是静静听着,并不搭腔。还是那个自称请过七七四十九柱高香的妇人提醒众人:“大伙儿别光顾着跟岑大人说灾异了,再不上山去,铁山寺只怕就烧没了!”众人这才又想起他们的正事来,求岑远不要阻拦他们。岑远心中暗暗好笑,如果是救护百年古寺,积德自救,怎会有闲功夫在这里磨嘴皮子?他又看那烧高香的妇人,大约四十来岁,虽然农妇打扮,但是眉清目秀,且皮肤白皙,身形婀娜,并不像是个下田操劳的人。此人可疑!莫不是煽动闹事的头目么?想着,他招招手道:“这位大姐,请你上前来。”
那妇人愣了愣:“大人叫小妇人?”见岑远点头含笑,她略犹豫了一下,拨开众人上前来,低着头,一副恭顺的模样。
“你说你的村子毁于战火——你是哪个村子的?”岑远问。
那妇人回答了,丝毫不带迟疑。岑远当然没有听过那个村子,不过若是复兴会中人,又自称来自某某村,肯定早就把谎言背得滚瓜烂熟。他便不追问,只道:“你伸出手来。”
妇人有点儿莫名其妙,但还是伸出了手来,岑远看了看,虽然称不上细腻光洁,但也绝不是农妇的手。心中一发认定了。即一把扼住了妇人的腕子,狞笑道:“你就打算用这双手去铁山寺救火吗?”
妇人惊怒:“大人……这……这是做什么?”
岑远扭着她的手腕,几乎折断,面上却还带着笑容,仿佛一只猫在玩弄猎物:“没什么,只不过看着你这般细皮嫩肉,不舍得你做救火这种粗重的工夫。你不如还是老老实实呆在此处吧!”
“你……你身为朝廷命官,竟然调戏良家妇女!”那妇人憋红了脸,向周遭其他的百姓求救,“各位……你们看看……你们看看……这……这果然是灾异!这些樾寇……始终是禽兽!”
百姓早听说岑远是个荒唐的公子哥儿,见他抓着妇人的手不放,自然义愤填膺。有几个身强体壮的就逼上前来。不过岑远自有亲兵护卫。瞬间便将冲在前面的三个人拿下。这使得百姓愈加激动起来,有人嚷嚷道:“我看铁山寺就是樾寇放火烧的!就是想将神山圣地给毁了,让我们馘国人永无翻身之日!”
他话音才落,岑远“唰”地一下抽出了佩刀,寒光过处,那妇人已经身首异处。众人见状,不由都惊呆了。几个原先还和百姓们对峙的岑家军兵士也惊怒道:“你……你怎么可以滥杀……”
可是岑远冷冷一笑,高声道:“这个妇人在此煽动闹事,且口口声声称我们为樾寇,显见着就是复兴会的叛匪,死有余辜——凡是跟她一伙儿的,也都是反贼,立斩不赦!”说着,扫了自己的亲随一眼,意思是:你们还不动手?亲随们得令,手起刀落,历时又多了三条亡魂。百姓都吓呆了,许多连大气都不敢出。唯后面有人怒吼道:“大伙儿愣着做什么?樾寇只有几个人,咱们一人一脚也踩死他们了!不能坐以待毙!大伙儿一起冲啊!”
有人朝发声之处望了望,却不敢有所动作。岑远冷冷一笑:“是哪个在说这些大逆不道的话?还不把他指认出来!包庇反贼的,统统和反贼同罪!”
“啊?”人群里发出惊惶的呼声。原本冲在前面的人,份份回头去寻找方才高呼之人,只是并看不见。而人丛密集出,片刻即搅起了一阵骚动,人们互相推搡着,有人嚷嚷:“就是你,我可看得清楚呢!”又有人大喊:“不要胡乱冤枉人!”吵闹着,进而扭打起来。有些人被卷入了战团,有些人则害怕被殃及,向外围逃窜。很快,人群分开了,四周在战战兢兢观望,当中有七八个打成一团。
“去把他们拉开!”岑远命令亲随。
亲随们即上前去,晃着钢刀喝令几人停手。其时,那几个人已经鼻青脸肿。
“到底是哪一个方才乱吆喝?”岑远问。张三李四互相指着,说不清楚。岑远露出不耐烦的样子,吼道:“本官没闲功夫听你们吱吱喳喳,既然指认不出来,统统斩首!”
这下那几个人可慌了。纷纷跪下求饶,个个都说自己冤枉,只不过是跟着亲戚邻里前来此处,绝对没有造反之心,又信誓旦旦的指认旁人是复兴会中人,不是说自己方才亲眼所见、亲耳所听,就是说和某人熟识,平日里他就行为可疑,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岑远静静看着他们,如同看猴戏。片刻,才放声大笑:“我道复兴会是怎样的一群英雄义士,你们要赶走我大樾国的官兵,光复故国,多半是觉得我朝治理不善,让你们的日子不如从前了。若然如此,情有可原,我哪怕杀了你,也敬佩你为民请命。如今,我下令要斩杀百姓,你们却贪生怕死,不是不敢出声,就是推无辜百姓给自己顶罪。你们这些所谓的复国义士,真乃天下最荒唐可恶之辈!诸位乡亲父老,你们可睁大眼睛看清楚了,复兴会到底是怎样的一群牛鬼蛇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