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我明白你们都是最好的人。但是我只能够眼睁睁地看见你们受折磨,我自己躲在一边。你想我就没有血,没有肉,没有良心吗?我总要尽我的力给你们帮忙。但是恐怕没有办法,我的职位太小了!”林诚恳地说。他没有流泪,但是他的声音却变成苦涩的了。他说的不是假话。他认识那些人,他佩服那些人。
陈清不说话。林站起来把两只手交叉地放在背后,埋着头在房里踱来踱去。他忽然掉过头坚决地对陈清说:“我明天下午给你一个确实的回信。”歇了歇他又接下去说:“你们要当心啊。现在事情很紧急。像现在这样的局面下,白白的牺牲也没有好处。”
他们继续谈了好些话。陈清离开的时候,夜已很深了。他来不及把消息告诉别的人。他回到工会的会所,看见妇女协会那边还有灯光,他便走过去。影和惠群都没有睡,在那里忙着清理东西,屋角地上有一大堆纸灰。他把那个消息告诉她们了。
第二天大清早,陈清到慧那里去。马路上已经很热闹了。许多菜担子拥挤在路中间,一些人围了它们吵闹着。几辆黄包车拉着学生和行李在人丛中慢慢地走过。他经过一个干鱼铺的门前,那臭味直往他的鼻里送。他连忙掩着鼻子急急地走过去,无意间把脚踏了在扁担上,给绳子一绊,几乎跌了一交。等他站定身子时,汽车的喇叭在远处响了。人丛中马上起了骚动,大家争着让路,卖菜的挑起担子往骑楼下跑。
汽车来了。这是旅部的大汽车,许多兵拥挤地坐在上面,在他们中间露出两个没有戴帽子的头。汽车经过这段马路时走得慢,陈清有机会看清楚了车上的两个光头,他的眼光被它们摄去了。他痴呆地望着。那张瘦脸没有血色,一边脸颊浮肿起来,但表情却很坚定,这分明是雄的脸;那张方脸,红眼睛,阔嘴里哼着日本话的革命歌,这分明是志元的脸,虽然脸上增加了几处紫色的迹印。他想唤他们。但是那心里的呼声他们是不能够听见的。他们没有看见他,就被汽车载走了。虽说汽车走得慢,但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于是两张熟识的脸便在陈清的眼前消失了。汽车的喇叭声一秒钟一秒钟低下去,马路上的人又聚拢来,恢复了从前的景象,几乎使陈清疑惑这次的会面只是一个幻景。
“又要去打靶了,”一个卖菜的人自语道。
“一定是昨天抓去的那两个人。又多了两个冤鬼,”买菜的人说。
“两个读书人,好好地为什么要捉去打靶?看他们的相貌绝不像坏人,”一个商店伙计接着说。
“这个世界要发疯了!好人都不能够好死!”一个书铺伙计气愤地说。
“你不怕给人听见?街上到处都有兵。”一个老头子走过来,劝告刚才说话的那个年轻伙计。
这些话沉重地打在陈清的心上。他站在那几个人的旁边,泪眼模糊地望着街中的人群。他不曾注意到一个人走到了他的面前。
“陈清,”那个人轻轻地触他的膀子,他吃惊地一看,知道是敏,就低声问道:“你看见吗?”
敏默默地点了点头,他的脸色很难看,好像有许多片黑云堆在那上面。
“完了!”陈清叹息地说,他和敏慢慢地在马路上走着,转一个弯就进了一条窄巷。
“你想,我怎么能够告诉碧!她和雄同居只有两个多月!”陈清悲痛地说,他的眼泪沿着脸颊流了下来。
“我想碧是能够忍受的,她已经准备把雄交出去了。她昨天没有流一滴眼泪,”敏极力做出冷淡的声音说。他时时回头去看后面。
“那是血,那是血!”陈清抓住敏的膀子苦恼地说,“她流的是血。”
“你要当心,今天街上一定有不少的侦探,”敏忽然严肃地在陈清的耳边说,他叫陈清不要多说话。其实他并没有得到关于侦探的确实的消息。
陈清果然住了嘴,留神地把眼睛掉向四面看。他看见没有人跟随他们,便又放心地走了。但是他心里还是很激动,刚才看见的两个朋友的脸还在绞痛他的脑筋。
“敏,你听见那些人刚才说的话吗?他们全同情我们,”陈清激动地说。“我们的朋友并不是白死的。压迫没有一点用处。”
“你不要太乐观了,”敏冷淡地说,其实这冷淡也只是表面的。他的脸上隐约地现出来内心斗争的痕迹。“我问你,我们还应当死多少人?”
“多少人?那无数……”陈清说到这里马上闭了嘴,他听见了脚步声,便埋下头安静地往前走,让迎面走来的那个人从他们的身边过去了。
“那许许多多的人会了解我们,加入我们里面来。你就不记得那天的景象?那么多的诚实的面孔……”陈清带着单纯的信仰感动地说。“我从来没有失掉过信仰,我就靠信仰生活。我永远是乐观的。”
“陈清,你还记起德吗?”敏忽然痛苦地问道,他们正走过一个大院子,院子没有大门,天井里长着茂盛的青草,是那么高,而且掩没了中间的过道。破烂的中门静静地掩住了里面的一切。
陈清听见一个“德”字,他再看那个院子,他就明白了。这是一所著名的凶宅,许多年来没有人敢搬进去住,就是在这个地方兵士们枪毙了德。那个时候另一个军阀统治这个城市。如今陈旅长来了,并没有大的改变。压迫一天比一天地厉害。敏似乎就用这个来攻击陈清的乐观的信仰。但是陈清把那个时候他们的情形同现在比较一下,他的乐观反而加强了,他就坚定地回答道:
“德,我不会忘记他。你看,我们已经有很大的进步了。”
“然而我们今天又失掉了雄和志元……”敏苦恼地回答,接着他抓起陈清的膀子激动地说:“你想象看,就在这个时候他们两个人在山岩上,面对着枪孔,等候那一排子弹射过来,下面就是无底的深渊,他们一瞬间就会葬身在那里。他们眼睁睁看着死一步一步走过来。你想象看,他们的心情……血,我的眼睛里全是血。”他的手在陈清的膀子上不住地抖动。
陈清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梗塞了他的咽喉,他捏紧拳头挣扎了许久,才吐出一句短短的话:“我们快走罢。”
“我不去了!”敏忽然动气似地丢开了陈清的膀子。
“我们就要到了。你跟我走了这么久,现在怎么又不去了?”陈清惊讶地望着敏,不了解这个人的心理。但是敏的脸阴沉着,从那张脸上透不出一点消息来。于是敏掉转身子走了。他走得很快,好像害怕陈清追上去一般。
陈清只得一个人往前走了。不久他就到了慧的家。
“有什么消息?”慧看见陈清就问,她和碧正在房里低声谈话。
“我在南大街看见汽车装了他们去,”陈清痛苦地回答。他低下头,不敢看她们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