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学附近的街,叫鹿鸣街,是从前一位府尊起的名,寓意自然是希望学子们早日得参加鹿鸣宴,街上店铺林立,有不少家贫的童子们,会在街上闲走,接一些跑腿送东西的散工,拿到几个大钱来买糖吃或是补贴家用,有些店家就请了街上闲走的童子们,发放店铺的招纸,以招徕客人。
然而最近几日,童子们却都接了一家叫“明慧女学”的招纸发放的散工,这条街上的住民们,才发现不知何时,这鹿鸣街府学附近的银杏巷里最深处的一家小楼,已悄悄地换了主家。
和一般学堂私塾介绍先生资质的招纸不同,这家明慧女学的招纸上,没有什么繁复的之乎者也,只简单直白的写了几句话:“明慧女学,收十八岁以下女学生,女先生执教,三十日内免费,学习三十日后,能识常用字一千,识数一百,会简单算帐,能写简单书信及记账。”
街头巷尾接到这招纸的人不少,酒馆里有人笑了:“好大口气,学三十天就能会写书信?我儿子都在私塾读了三年书了,就会背点书,过年让他帮我写个信给他姥爷,都写不出,更不要说算账了,若是算账那么好学,咱们那么多店铺,哪里还用重金聘请帐房?”
“女儿要认字算账做什么?难道要让她们抛头露面吗?真是可笑,还三十日内免费,看来是招不到人。”
这其中却也有人笑话:“你却不知道了,我听说大户人家的主母,打理内院,也是要识字管账的,不然却是要被下人糊弄的。”
又有人反唇相讥:“你也知道是大户人家,莫不是你还想着自己女儿能当大户人家的主母?人家也是要门当户对的,就这小门小户,进去也就是当个妾婢罢了,用什么识字算账?算那几朵花几个脂粉的大钱吗?怕不是要笑破人肚皮?”
这时却有些消息灵通的商贾道:“你们有所不知,京里就有开女学,圣后那会设的,良家女子都能去考,若是考得进去,不收钱——当时听说要开女科举呢。”
众人哄堂大笑起来:“都哪门子的老黄历了,圣后都不在多久了,还女科举呢,女人不安心在家里生孩子,难倒还真的想当官不成!”
“朝廷的体面何在!怕不是审案审到一半,就要去喂奶哄娃?”
哄笑中却也有人心动:“不是三十日免费吗?既然她夸了口,让孩子去学,若是学不到,能学几个是几个,哪怕闲下来帮家里记记帐,学不到正好退学,反正也不要钱。”
立刻便有人驳他:“白送的东西,你信?怕不是拐子居心不良,好骗了你家的女娃娃去!”
前边那人将信将疑:“不能吧,这可是府衙附近,旁边就是府学,哪家的拐子这么大胆?”
少不得有人去一探究竟那藏在胡同深处闹中取静的明慧女学。别致的院落经过整修,门口外墙边种着十分生机勃勃的野菊花,一看就知是附近山上移栽而来,阳光下金灿灿的。门上悬着四个大字“明慧女学”,字迹一看便知是女子手笔,但却十分有力,漆成黑色的大门紧闭着,并没有敞开。两侧粉墙上却有整整齐齐的女子手书雕在竹子上,待找了识字的人来看,一侧写着“明慧学堂章程”,却是女学里诸如尊敬教师,不许迟到,衣履清洁,不能喧哗,每日卯时家长送来,酉时接走等学堂里的规矩,另外一侧则是写得学堂里的授课内容,有诗学、画学、算学三门主课,中间杂着蹴鞠、针黹和礼仪三门副课,每日上午授课,下午习业,每旬歇一日,每日时辰和对应的课程写得清清楚楚,一目了然,看着倒是个十分正经的学堂。
若是上前叩门,一名老苍头前来应门,再三询问来客身份,若是打听女学的,只回答:“女学不随意见外客,男客止步。若是有女学生想要求学,请由母亲带来,需我们家女先生面试后,双方满意了,签订遵守女学的规矩的文书,行了拜师礼,方可入学,入学第一个月免费,之后每月一百文钱,若不想读,可自离去。学堂里每日落锁后无大事不开锁,家中若无大事,不得擅自来接女学生,且来接女学生的,必须为固定的人,拿着对牌来接,不可随意更换,若是更换,必须提前知会学堂,以防被拐子拐走。”
门禁森严,规矩明白,女先生十分矜持神秘,却反而让来打探的人放了心,这可是女学,若是什么人都能往里头探头张望,随意出入,随意领走女学生的,谁敢送自家女儿进来?
观望两日后,便有街上店铺里颇为殷实的人家动了心,生意人家,请不起先生,女儿在家无人管束,若是真能学点东西,一百钱,倒也没多少,少不得便有人家让家里妇人带了女儿上门拜访。
这回有一双鬟清丽稚龄少女奉茶而来,礼仪娴熟,未语先笑,先问了女客和女孩的姓氏和年龄,家里的基本情况,才进去请了女先生出来。
女先生素衣淡妆,长眉秀颊,清如浣雪,风致嫣然,自号嫏嬛女史,谈吐且不提,单单是那举手投足之间的礼仪,已是和市井人家大不相同,叫人肃然起敬。
女先生并不和客人多说话,言简意赅,仪态端整,虽有国色之貌,却正言肃色,毫无轻佻之举,教人丝毫生不起轻视之心。她只是简单询问几句女学生的情况,问是希望多学哪方面,便点了点头,告辞入内。只留下小丫鬟与客人说话,透露出自家女先生本是李姓举人,娘家姓赵,京城人,远嫁到广州没几年,通词翰,擅画像,学识自然是极好的,家中长辈都已去世,丈夫又进京赶考,因在家无聊,想招几个女学生,以解寂寥。
众所周知,这进京赶考,一去数年是很正常的事,毕竟路途遥远,大部分读书人都承担不起来回的路费,进京赶考后一科就能中的人极少,大部分举子都只能滞留在京中,等待三年后的下一科,若是还是不中……只能三年又三年。
来客们自然都是了然,问起既然你家娘子是京城人,婆家又无长辈要伺候,为何不一同进京赶考,小丫鬟压低嗓子轻声道出缘由,原来赵娘子已身怀有孕,怕一路行去辛苦,若因疲惫,有个闪失,倒误了子孙大事,只能忍痛先夫妻分离,先在家里安稳养胎,来客都是女客,自然都面露同情之色,
也有些客人问起你家娘子为何不去那世族人家里当女先生的,反而要在这市井之中招女学生。小丫鬟微微抬高声音:“我们家少爷才高八斗,迟早要得中的,到时候我们娘子可就是官夫人了,岂能去给旁人家里做女先生?”小丫鬟伶牙俐齿,甚至透露,她家娘子已有孕在身,自是在家里安稳养胎的。况且不过是收几个女学生平日里打发时间解解寂寥,并不是要做什么长久生计,且为了不费神,每日只教半日,学生也不会收太多的。至于前三十日为什么不收钱?其实是夫人也要挑一挑,若是实在不堪教,资质太差,不投缘的,那就会劝退,便是学生家里要交钱,学堂里也不收了。
来访的客人再看这屋里陈设,茶具炕屏等物,无一不是上上之物,体现着主人极佳的品味,而女先生和丫鬟,确然都是京城口音,和羊城这边的口音那是差别很大。
总之,带着女儿来的掌柜夫人,很快就感觉到自己是捡到便宜了,这位夫人,一看就像是世族出身,风姿仪态,无一不是上佳,若是自己女儿能学到其中一二,那也不愁嫁了!
只要有了第一个女学生,很快就有了第二个,消息在交好的商铺掌柜夫人们悄悄流传着。上了课的女学生们也极高兴,因为先生上课一点都不枯燥,总是顺手拈来许多妙趣横生的典故,说得她们兴致勃勃,习字帖就更有趣了,和别人习字从三字经千字文习起不同,她居然是从每个人的名字,父母的名字开始教起,然后是日常生活中所用的字,衣食住行,再然后便是日常所见的东西,不过才上了几次课,学生们竟然就已能简单的写起句子来了。
算学更是简单明了,记性好悟性好的几个女学生,已是飞快地掌握了速算法,有些回去和父母一说,才发现居然学的是家里请的帐房那边的不传之秘:袖里吞金。
这袖里吞金,却是晋商那边传下来的秘法,平日里不外传的,靠了此法,晋地一代的帐房们才能得到雇主们重金相请,名声在外。不过再不外传的秘法,也不得不屈服于皇权,早就被人搜集了上贡到了宫中,然后静静地躺在了琅嬛书库中,却又被一个默默整理书橱的小宫女,学到了手。
她并不知道此算法的珍贵,只觉得此法以手指为算盘,算法简单易学,对初学者来说十分浅显,而一旦掌握了诀窍,再大的数字也能很快算出,且女子算账,拿着算盘有些不好看相,藏在袖中计算,却不为外人所瞩目,十分便当。
她教得无私,仿佛只是个极寻常普通的算法,但女学生们的家长却大多是商铺的主人,日日和算盘帐本打交道的,岂有不识货之理?已是迅速地又将自己其他女儿也送了来,年纪虽小了些,却也顾不得了,只求能学到这实打实的本事——至于前三十日说是不收束修,家长们就变着法子给学堂送东西,今日说有点积压的布匹,给先生裁点被面,明日说有些酱醋,要过期了,给先生烧饭菜,只求先生多看顾自己家的女孩儿一些,多教一些实在的东西。
东家送完西家送,外人见这些店铺如此奉承书院先生,少不得暗暗打听,家长们虽说都心照不宣没有外传,但是谁家没有一个两个结好的朋友?明慧女院这名头,在羊城商贾之中不胫而走,渐渐名声大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