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应无咎,赵朴真回到了秦王的内室,看到公孙锷正由公孙刃推着进来,解下药囊,她想起应无咎适才说的话,忍不住看了眼他,公孙刃立刻敏锐地感觉到了她的视线,眼光电一般的扫了过来,瞳孔黝黑,看到是她,却又垂下了眼帘,遮住了那一刹那漏出来的警觉和杀气。
即便是那一眼,赵朴真依然感觉到了威胁,这些日子他推着公孙锷进进出出,平日里又极为沉默冷漠,让人大部分时间都忘了他“鬼杀”的那个传说中的身份……
公孙锷似乎感觉到了自己弟弟那一刻的不妥,转头看了眼公孙刃,又温和地对赵朴真道:“麻烦赵尚宫替王爷宽衣。”
赵朴真上前替秦王解开了衣服,露出了苍白的胸膛,昏迷数日,他就瘦削了许多,公孙锷在他心口附近扎上细如牛毫的银针,银针随着薄薄的肌肤下心脏微微跳动,生机如此薄弱,也不知哪一日就会忽然停止。
这个人……他筹划了这么久,十来年为了这崭露头角的时机蛰伏着,弓马娴熟,兵书了然,苦苦支撑到今日,好不容易取得了大胜,在朝廷、在君父、在子民面前证明了自己的能力,幼龙方起,就很快引起了敌人的注意,狠狠地给他的翅膀斩下了一刀。
如果早知道是这样,他还会这么拼命这么努力吗?就为一开始的不服气?他应该和宗室里那些闲散纨绔子弟一样,和他之前扮演的那样,做一个庸庸碌碌、自由自在的闲王。还有上官麟、王慕松等人,这些人平日在众人眼里也不过是无所事事的纨绔子弟,混世魔王……但国难当前,他们却仍然不甘平凡……
不知道为何,赵朴真觉得如果再来这么一次,李知珉也不会甘心庸庸碌碌过一生。
那么骄傲的一个人啊。
赵朴真盯着他紧闭的双眼,苍白紧抿着的嘴唇,唇上长着浅青色的茸毛,这样的年纪,若是一般人,怕是会被一些倚老卖老的老将军要讽刺为乳臭未干,可他却已统领千军万马,杀敌无数也只有昏迷了,才这般显得脆弱和年纪小,否则他是那样的无坚不摧的坚强着,万无一失的计算人心。
约半个时辰作用,才算行针完毕,赵朴真又替秦王盖上了锦被,听着公孙锷说了些注意事项,看着公孙刃推着公孙锷出去,转回头看秦王仍然不见苏醒的迹象,便将一旁炉上煨着的铜壶提了起来,在铜盆里注入热水,将毛巾弄湿后,绞到半干,替秦王轻轻擦洗。
这些日子他时不时会发热,公孙先生说这是他自己的身体也在和毒在抗争,不必特意降温,只是得时时替他擦汗,保持身子干净干爽,因此她便和文桐分成两班,文桐主要是夜班,她则是白日的,轮换着在李知珉身边伺候着。生死面前,一切都尽抛开了,她除去了羞赧,尽心尽力每日替秦王宽衣,擦拭身子,替王爷翻身,按摩手足,给伤口换药,用特制的细管长壶给秦王灌入药汤、米汤,有时候昏迷中的王爷也会呕吐出秽物,她也毫不躲避上前替他擦净,然后命人速唤公孙先生来,有时候发热得厉害,汗湿重衣,她也不厌其烦一次一次替他重新换过干爽的软棉中衣。
公孙先生和文桐看她辛苦,都提出过让亲兵轮换着来服侍,她却担心亲兵们太粗心,不识字怕弄错了药,因此宁愿自己来,不过数日下来,她原本有些憨下巴都尖细了。
一轮擦洗过后,她替秦王换上了一套干净的中衣,王爷虽然瘦骨智支离,却到底是个年轻男子,又兼着身无知觉,身子挺重的,一个人要给他翻身还真有些不容易,她这些日子却也慢慢摸索出了一套方法来,慢慢地借着几个大迎枕,一半一半地替王爷换衣,倒也颇为利索,这下她才慢慢替秦王换上衣服,掩上衣襟,抬头看王爷,却看到他长长的睫毛忽然动了动。
她心中一喜又一紧张,轻声唤道:“王爷!您醒了吗?”
李知珉睫毛抖动了一会儿,眼皮努力了一会儿睁开了,眼神有些涣散,倒像是有些找不到人一般,微微侧了侧头,赵朴真连忙又轻声唤:“王爷?您醒了吗?”
李知珉头转了过来点,眼睛终于仿佛直勾勾一般盯着她,黑沉沉的:“朴真?”声音很沙哑低微,却十分确凿地显示出他神智的清醒,她眼圈都微微发热了,声音微微颤抖道:“是奴婢,王爷,您身上可有哪里不大舒服?我让公孙先生过来给您看看。”
李知珉显然身子不大能动,只是头微微转动了下,哑声道:“现在是晚上吗?什么时辰了,我躺了几日了?”
赵朴真转头看了眼敞亮的屋里,脸色微微发白,颤声道:“王爷您先歇歇,我请公孙先生过来。”她疾步走出门,整个人犹如踏在云端上一般,茫然而无措地走了几步,才想起来王爷才醒身边不能无人伺候,叫了个门口守卫的兵士去叫公孙先生来,那护卫看了眼赵朴真,仿佛见了鬼一般十分惶然,急急忙忙地跑出去了。她看那护卫的神色大变,摸了摸自己的脸,才发现不知何时流了一脸的泪水。
过了一会儿公孙刃推着公孙锷急急忙忙地赶了过来,公孙锷身上衣服都没穿好,过来替王爷把了脉,又反复查看了一轮李知珉的眼睛,让点了蜡烛来反复照着,又让人抱了李知珉出外直视日光,然后也只是安慰道:“既能清醒,性命已是无碍,只是余毒未清,想是影响了眼睛,且让我再仔细看看能否将余毒缓缓逼出。”却也不敢说能让秦王眼睛复明,赵朴真知道公孙锷一贯谨慎,这定是没把握所以才不说,一颗心慢慢沉了下去。
李知珉自赵朴真不答话匆匆走出就已知道情况不对,便是夜晚,有人伺候他,也自会点灯,岂有缺蜡烛之理,怕是自己眼睛出了问题。因此公孙锷这一轮折腾,他虽然配合,神情却也还沉静,并不似一般人得知自己瞎了便惊惶失措,虽然人仍然疲惫虚弱得很,仍是一句一句问清楚了如今的情势,当知道乌索可汗已死,大乾这边胜局已定,朝廷那边已经飞奏,就等朝廷下旨,不日应就可凯旋回京后,点了点头,倒也不曾就战局说什么,只是仍是撑着又叫了几名大将和帐下文士、宋霑过来,先命人将自己身体情况拟折子上奏朝廷,又将军中的事交代了几句紧要的,让诸将们都安了将士们的心,又注意统计好功绩,到时候一并上奏朝廷给将士们论功行赏。
如此一般安排后,他已累得不行,在公孙锷的干涉下,喝了点药,又沉沉睡去了。
秦王醒了,但眼睛暂时看不见的消息传扬开来,大家一方面既替王爷庆幸没有让贼人得逞,又暗自怀疑不知何时暗箭再来,人都瞎了……
李知珉再次醒来的时候眼睛已经敷上了药,凉丝丝的,用布包着,有人在细心妥帖地隔着薄软的布巾替他按脚,一个一个脚趾头的按揉着。搓热脚心后又细心地向上按揉腿肚子,他因着中毒全身酸痛疲惫得犹如身上压着一座山一般沉重,被这双温暖柔软细腻的手细细按揉着,果然舒服了许多,他一贯不喜下人直接触摸他,知道隔着布巾推拿,想必是文桐。他动了动,感觉身子动得还是有些困难,而睡前喝下的药汤甚多,有些内急,之前醒来文桐也用便壶替他在床上方便过,便吩咐道:“我要小解。”
汗巾子拿开了,很快他被扶着侧身过来,有人妥帖地替他解开了下裳,拿了便壶过来替他扶着方便后,又替他收拾好衣襟扶着坐起来,拿了热茶过来给他喝,这时外边却有人走了进来道:“王爷醒了?公孙先生说您可以进一些好消化的米汤,我让厨房送来?”却是文桐的声音,他轻轻点了点头,心下却纳闷,文桐才进来,那扶着自己的是谁?亲兵?力气不足,并不像是能上战场三大五粗的他的亲卫们,这时文桐又继续说话:“真姑娘先下去歇一会儿吗?您也一整日没歇了,王爷这边我伺候着。”
赵朴真的声音在李知珉身边响起,轻声道:“是。”
居然是赵朴真,李知珉一时觉得扶着手的那半边身子都有些不自在起来,他在王府,近身伺候一贯都是内侍负责,从未用宫婢……听着赵朴真起身告退离开,文桐上前接手,接了李知珉手中的茶杯,李知珉微微轻咳了声道:“贴身服侍你来就好,不必让宫女服侍了。”
文桐忙告罪道:“并不是小的推托怕累,这些日子王爷昏迷不醒,时时发热,需要人随时在旁伺候着,有不对就要立时让人和公孙先生说,因着又是遇刺,并不敢让来历不明的人贴身服侍王爷,咱们这又是出征在外,一时半会也没有合适的人,只得我与赵娘子轮流守在王爷身边。赵娘子这些日子又十分关心王爷,自在王爷身边守候,服侍王爷喂药等事十分妥帖周到,公孙先生也觉得她服侍得好,王爷病情日渐一日好起来……”
李知珉点了点头,也不说话,文桐看他面上并无不喜之色,也便小心翼翼地服侍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