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唐·王之涣《登鹳雀楼》
一
作为一个风度翩翩的美少年,裴昀有病。
他自记事起就一直为这病症所困扰,十几年来不曾有丝毫减轻。虽然这种怪病他从来没跟外人说过,但掩饰得再好,总有露陷的一天。
这天,同榜进士崔墨笛找他喝酒,两人兴高采烈喝光了三坛竹叶青,出来时都有点醉意,崔墨笛突然满脸八卦地压低声音:“告诉你个秘密。”
崔墨笛是个小麦肤色的英武少年,个性一向直率大大咧咧惯了,难得有说话故弄玄虚的时候。
“说吧。”酒意上脸,裴昀白里透红的面孔慵懒如海棠,嘴里还叼着根糖葫芦,随口应了一声。
“我听说,丞相曾经托人向我娘提亲,可我娘没答应。”
裴昀张了张嘴,那根糖葫芦掉了下来。对方口中的丞相是大唐出了名的好风度的美男子,也是他的老师——张九龄。
“谁说的?”
“我外公说的,前几日他喝醉了酒,竟然醉醺醺地说出了这段往事。”崔墨笛嘿嘿一笑,醉醺醺地摆头,“外公说,当年丞相的官职尚低,但气度出众,诗辞清绝,他看了也欢喜,原本想着应承下来。但我娘却拒绝了,她自幼就不喜欢舞文弄墨的男子,喜欢驰骋沙场的男儿,所以才会倾心于我爹。
“你说,自从丞相主政以来,一直重视文臣、冷落武将,不会是当年留下了阴影吧?”
崔家是将门世家,崔墨笛的爹崔希逸是戍边大将军。
……半醉的脑子有点不够用,完全沉浸在这突如其来的八卦中的裴昀也没留意自己走到了哪儿,突然一低头,发现自己站在三楼的楼梯口,下面人影憧憧,他突然脸色苍白、心跳如擂鼓,几乎站立不稳。
“怎么了?”崔墨笛以为自己的八卦太震惊,把人吓到了,还好心地拍了拍裴昀的肩膀,“虽然我也觉得丞相那样的人,孤傲得跟雪山一样,只让人高山仰止,看上去根本就不会对什么人动心,但谁没有年少的时候……”
他话还没说完,突然看到裴昀一脚踩空,猝然往下摔去。
“裴探花!”崔墨笛大惊失色想要拉住他,却是来不及了!
千钧一发的时刻,突然一个人纵身飞跃而出。那人本来在二楼喝酒,手撑栏杆瞬间跃上,将突然摔下来的少年接住。
崔墨笛吓得满头冷汗,酒也醒了一半,惊喜地脱口而出:“表哥!”
那出手救人的青年衣衫落拓、一身酒气,苍白俊美的脸上胡子拉碴,看上去不像表哥倒像表叔,仿佛三个月没有刮过胡子了。他身手卓然不凡,却并没有将少年放下来的意思,直接抱着人往外走。
这什么状况?崔墨笛傻眼了,虽然这个表哥平时就不通人情世故,常常行事古怪让人哭笑不得,但不至于光天化日之下抢了人就走吧?
裴昀的酒也醒了大半,严肃地说:“英雄!我绝不会因为你刚才相救就以身相许的!我没有那种爱好请快放开,英雄……”
“我李慕下也没有那种爱好。但,不想你的病被别人知道,就闭上嘴。”对方冷冷看了少年一眼,成功地制止了对方挣脱的动作。
——崔墨笛的表哥,眼前落魄的酒鬼,正是被百姓亲切地称为“八郎”的琴师李慕下。
就在这间酒楼里,裴昀第一次听到有人清清楚楚地问他:“你恐高?”
二
没错,裴昀恐高。
他的病是奇怪的恐高症,只要站到高处往下看,就会心跳加速、舌根发麻、头晕目眩喘不过气来。他在高楼喝酒,从来不会选择靠窗户的位子;别的进士们去登高塔远眺,他坚决不去。甚至连骑在突厥骏马上,往地面看时,他也会有不舒服的感觉。
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得这种怪病。
“你有没有想过,自己为什么会恐高?”李八郎毫不客气地把少年扔到马背上,一扬马鞭。
“我天生就有恐高症。”骏马扬蹄飞驰,风从耳边呼啸而过,裴昀又有晕眩想吐的感觉。
“不可能,没有无缘无故的恐惧,而是你遗忘了什么事情。”
“遗忘?”少年愣了愣,随即摇头反驳,“我的记性一向好的很。”
“和记性没任何关系。”李八郎的声音低沉,“遗忘,有时候是一种自我保护。如果你曾经遇到过可怕的事,而你无法接受这巨大刺激,出于自我保护的本能,也许你就会忘掉它——事前和事后的细节与经历你都记得,但事件本身,会被完全遗忘。无论你如何用力,也想不起来。
“表面上你是已经忘记了,但你无意识中一直在用很大的气力压制它,你在与你的恐惧搏斗,站在高处往下看时,这种搏斗就被放大出来,让你的身体和精神都无法承受。要治好你的恐高症,只有一个办法——
“就是你自己想起来,你为什么会怕高。”
一直到被琴师带回家,少年都在想对方的话。马背上的颠簸让他快吐出来了,难受得很。他在头脑中搜索时,只觉得空荡荡的,什么痕迹也搜寻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