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梁是个很遵守游戏规则的人,果然那天他从花家离开后,两个人真正做了陌生人,有多陌生呢?
容六回忆起他离开花家后,两个人的第一次见面,那是在张小可办的一场拍卖会上,他穿梭过人群找了个角落站着观察那只小狮子,这是花梁给他的称呼,容六不自觉地在心里把“张小可”和“小狮子”画上等号,的确很像,而且越来越像了。
他想着想着,不禁在脑海里构建出张小可的形象,兀自地发笑,花梁就是在这种时候,走进了会场,他的身后还跟着一个男人,那个他见过,是他第一次听见,被张小可叫做了“爷”的男人。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进会场,径直朝他所在的方向过来,毕竟是曾经的交易对象,容六没有多想,从旁边的长桌上拿起两杯酒,朝人走过去,本想礼貌地打个招呼,两人几乎迎面对上的瞬间,花梁突然脚下一个转弯,扭头换了个方向,走了。
走了?容六的眼神很好,他几乎都从花梁的瞳仁中看到了自己,所以花梁不可能是没看见他,那就只有一个理由——
“花姑娘,我怎么觉着刚才那人是打算跟您这儿搭讪呢?来者都是客,您也好歹卖小爷个面子,跟人酬酢两句,都怼跟前了,掉头就走不合适吧!”两人错开后,容六听见那个被张小可称为“爷”的男人这么跟花梁说。
花梁是怎么回答的呢?可惜等到花梁回答的时候,人已经走远了,容六想,他肯定是这样说的:陌生人而已,我为什么要卖他面子?
这句话,是他从走远后的花梁偏头用余光瞥他时的“余光”中感觉出来的。
真好。
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虽然被人无视了,容六却发自肺腑地想起了一年前在那个墓里,花梁最后晕厥前对他说的那两个字,“真好”,“好”在哪儿?他也说不出来,只觉得这样——“真好”。
这一年的容六只差一岁就满三十了,张家一切步入正轨,当年的那个小孩子也终于长大成人,对于容六来说,现在未完成的愿望,就是治好张小可的眼睛,从此和张家也做跟花梁一样的“陌生人”。
一年后就到了和自己约定的时间,如果彼时张小可的眼睛被他治愈,他就能堂堂正正地站在那个孩子面前,不,现在是那个大人,他就能堂堂正正的站在那个大人面前,跟他说,小爷,我可是把我青春全都奉献给了你,于情于理你都该我一笔不菲报酬,好让我养老吧。
有些种子一旦发芽,就会一发不可收拾,时间越久,他就越急躁,时间越久,张小可的眼睛治愈的希望就越小一分,所以他很想、非常想、做梦都想这件事能赶快结束。
为了“梦想”成真,他又回到张家的实验室中,没日没夜的开始研究手术方案,做临床实验,皇天不负有心人,多亏了千机手的这双手,百分之五十的成功几率被他创造了出来,最后还差的一样,就是合适眼球供应者。
活体移植的弊端就在于,活体采集者也必须是活着的,甚至是绝对健康的,这种手术不仅风险高,最难的在于,很难找到合适的采集者。
亿万分之一的契合概率,太难了,然而更加雪上加霜的是,在他寻找“活体”的过程中,张小可又一次在墓中受到了重击,被人送回来后,就一直昏迷不醒,偏偏这种时候,两年前经过张小可的用计整顿,好不容易安分下来的手下地界,又开始整幺蛾子。
所有的事一下子发生的时候,容六的脑子里第一时间蹦出的那个人,就是花梁,然而念头却在一瞬间打消。
面对重方施压的局面,他联合十年前被小爷救下的那对神棍父子,给张小可手下的地头蛇们唱了一出“空城计”。
危机最终被化解了,这一次,多亏了一个被他们叫做“小方爷”的孩子。
如果说张家小爷是只小狮子,容六想,那这个小方爷就是只小羊羔,所有人都害怕张小可长大,因为小狮子长大了,会成为丛林里的霸主,而对“小方爷”,容六觉得,他就算是长大了,也不会是只长了角的老山羊,吓唬吓唬人还行,像成为和张小可一样的独当一面的“爷”,是不可能的。
以前花梁跟他说,他是一只藏獒。
容六想,花梁一定是看走眼了,他不是什么藏獒,他是狼,是贪婪的、自私的、邪恶的狼,所以在面对一个天真待宰的小羊羔时,他终于还是忍不住对他下手了。
容六有时候觉得自己的运气不错,尤其在小方爷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亿万分之一能和张小可做活体移植手术的概率,就这么落在了他的身上,检查结果的那一刻,容六逃了。
兴奋、慌乱、无措、决绝……一切想法瞬间充斥在他的大脑中,他甚至很想趁着人还昏迷不醒,强行给他们做手术,但是最终他没有,他逃了,然后——他们又相遇了。
在巴雾峡相遇的时候,容六觉得自己受到了上天的眷顾,这大概是天意吧!
所以,他用莫须有的“筹码”跟那只天真的羊羔做了一笔交易,让他用他的一只眼睛,来换自己救张小可的命。
他答应的那一刻,容六的手几乎夹不住烟,那是他这辈子见过的最傻的人,比当年的张小可还傻,毕竟当年他可是觉得,没有比张小可更傻的人了。
容六一直觉得自己不是什么好人,但是那一次,是他第一次觉得,自己真的是个坏人,不过既然当了坏人,那就做到底吧,出墓后,他问那个傻子,什么时候把眼睛给他,他迫切地想做完手术,想摆脱张家,结束这一切。
但是他跟他说,让他再给他三年,他还有很重要的事没有完成,三年?其实那一刻,容六甚至都想,为什么他要的不是三十年,为什么他不反悔,那一刻,容六想放弃了,他觉得自己下不去手了。
但是他没有说,他面无波澜地点了一下头,吐出一个字,“好。”
好,真好。还有三年时间给我做准备。
真是没用啊。
容六想:说什么妙手回春的医生,十年时间,从十年前开始,他似乎就在用自己这双冠绝天下的双手,做了一件又一件蠢事,这一次,似乎也没有例外吧。
那天,他又一次胆怯了,在亲眼看着张小可醒来前,他就遁走了,像十年前一样,像十年中的任何一次一样,他从始至终都不敢去面对这个孩子,去面对一个曾经毫无顾忌地用生命保护自己,却幸运的只是失去了一只眼睛的孩子。
他无法面对他的眼睛。
十年的时间,他始终无法面对他的眼睛,就像花梁说的,这样的十年,还会有几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