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一次,二哥在心底里对这杀来杀去的乱世有了一丝抵触。
就一点点。
不过,听到李三的这些酸词,二哥仍觉着太虚。就好像谁都知道肉好吃,但为甚不能人人有肉吃呢?二十八九的黑哥十分清楚,武夫最讲实际,你吊虚文没有用,至少老黑觉着没用。这话憋在心里许久,今天终于说出来了。
“嗯。肉要吃,酸文也要讲。嘿嘿。”
看李三这副吊儿郎当的贱样,二哥懒得与他争辩,抬手搭个凉棚望望,远方已能看到卢龙县的城墙了。一路五六百里,走了十天,行军着实不慢,当然也不很快。大李说了,不能显得太着急,虽然是很着急。叫什么欲速则不达。所以大李还在幽州猫着,一面筹措物资,一面做给独眼龙看。
咳,读书人心眼是多。
那边就有一队骑兵迎上来,打头的正是右营副将李承嗣。作为前军,李承嗣抵达卢龙快有一月,中间与幽州信使跑了几趟来回,汇报了这边情况。两边在马上草草拱手行礼,李三郎就继续向他确认情况,也不管之前说没说过,想到哪里问哪里。李承嗣答曰:“城中应有镇军一千五百,实有不足一千,除去老弱,能战者六百有余不足七百。城内外有四千余户,三余万口。我军入幽州消息传来,原任官跑了,现在是县丞领人管着。不算我随军钱粮,府库还有点底子,大概千多石粮,钱太乱,没点。其余只当没有。”
驻兵、人口、仓廪,这些都是李三郎反复要问明白的。
“四千多户,才三万口?”李老三嘴巴嘟哝了一回,也不知在想什么。
“官署籍册所载如此。”李承嗣这民生一道,并非他的所长,赶紧跳过这个话题道,“胡儿闹得凶,山北还剩八个堡子,戍兵总计有八九千不到一万。看似不少,只是分到各寨,多者有千余,少者数百,打起来很辛苦。勉强自保吧。”
驻兵分散就容易被人集中优势兵力欺负,这个道理不难理解。虽然一直听说说山北秃头蛮没甚厉害,但那毕竟是多少年前的事情。尤其李匡威、李匡筹兄弟一顿骚操作,前前后后送了很多卢龙精兵,削弱了卢龙对山北的控制,这都是明账。这一路来,各县、各村都有许多新逃来的百姓。李三越看越是心惊肉跳,用脚趾头想都知道这边难过,只是原来不知道有多难过,现在知道了。
沉默了片刻,李崇武又问:“士气怎样?”神情有些紧张。
“士气很高。”说到这里,李承嗣总算脸上见了点笑容,道,“原来关外各处驻军不少,但李可举以来自各堡砦陆续抽调精兵入关。好在卢龙军在山北还有些余威,奚人亦算乖顺,秃头蛮虽常有骚扰,多半也讨不得便宜。我看大伙对胡儿并无畏惧之色。卢龙本有千多可战之兵,必要时能北上支援。从前节度使还时常组织去山北打草谷,一次虏获上十万牲口亦有。早两年,这边还常去山北转转,只因匡筹瞎闹,城中又被陆续抽走数百精壮,彻底是不成了。看我来,听说后面还有大军,诸军心气很高。我见大伙辛苦,所携钱帛没敢动,随军粮肉给分了些,这些你可得补还给我。”
李三听说,十分郑重点了点头。喃喃道:“还好,还不算晚”。一把拉住二哥,语气激动,道:“二郎,记得那夜我所说,守护大唐万家灯火,就从平州始。”屠子哥多少也被这酸丁影响,豪气干云道:“打秃头蛮么,只要粮足,爷爷大军压过去,叫他全做没头蛮。哈哈。”对付这帮狼崽子,咱们二哥很有心理优势。打了这么多年,烧草原,屠部落,真是干得不少。这回幽州前,才在云中做过一票,这事儿咱拿手啊。回首对不远处招呼队伍的大寨主叫道:“老王,打起精神,买卖来了!”换得老马匪和他手下的一阵嗷嗷乱叫。
李三郎拳掌交击。“哈,对,叫他们都做没头蛮。与山北各寨联络了么?”
李承嗣道:“派了人去,大部已归,只白狼戍最远又山路难行,看这数日也该到了。”
“今年山北风雪怎样?”
“目下还好,雪不大,胡儿都很安静。”
“嗯,好。若闹白灾,就该来打草谷了。”
说着临近城门,看几个老军立在城门前,虽衣甲残破、满面风霜,但眸中依旧闪烁着桀骜的神彩,睥睨天下一般。李三郎远远下马入城,经过时,向两边老卒一一拱手,一步一鞠躬,竟惹得老军们看着稀奇,也都呵呵笑着还礼,反倒是屠子哥被他这么弄得脑门转筋,搞不清楚什么状况。
迅速安顿好部队,李三郎安排支起排排大锅,将一众镇兵唤来。
作为李大的亲弟弟,行军司马,豹军的参谋长,管着军中辎重,李老三是名副其实的财神爷,大哥不在,他难得做一回主。跳上高台,小白脸明显有点小激动,努力平复一下心情,说:“某乃豹骑军行军司马李崇武。李都头知诸君艰难,遣我先来,一则与诸位见面,再则押运一批钱粮,要赶在元日前发下赏赐。弟兄们卫国戍边,不能流血又流泪,都得过个好年。某幸不辱命,今天到了。这次一人四匹绢、四缗钱,原说赏赐待元日前五日发下,我看也不在这几日,少时就全发下去。另外,今夜大酺,酒肉都从李都头私囊里出,都放开了吃,有好酒。”
二哥听李三声音有点抖,可能是冻的。
军士们没注意这个,听说要发赏赐还有酒肉,立刻欢呼起来。
李三郎又说:“大伙静一静。咱们山北砦子里那些弟兄也不能喝风,只是路线俺不熟,砦子里短缺什么我也不知,一会儿散了,有弟兄熟识山北情况来找我说说,或者一会儿边吃边说都成。天冷,散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