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一站出来,顾尚仁的脸色霎时变了,心里暗骂他强出头,让皇帝当枪使。
可方长庚这会儿再不说话,事情就没个头了。说了说去还不是这帮老顽固死守着老规矩,不见棺材不掉泪。
众人的目光全集中在方长庚身上,礼部尚书更是眼一乜,想看看他能说出什么话来。
方长庚理顺思路,清清嗓子便开口道:“我确有一事想问问各位大人,绝非故意冒犯。先帝在世时曾说西方人’好机巧,善制作’,不仅召见他们一起研究天文历法,更是请法国来的郝先生教皇上英吉利文,数年来日夜不辍,可见先帝早已明白西方有□□可学习之处。如今大人们皆反对建洋学堂,这不就是说先帝的做法的是错的?”
徐达仁脸色一变,心想这小子敢给他们戴高帽子,当即反驳道:“哼,你这招在我面前可没用。正是认为先帝做得对,所以我等诸位才始终不同意办什么洋学堂。”
他别有深意地停了片刻,似乎想看到方长庚无措的样子。
可惜方长庚已经有了应对的办法,不管他说什么,他都能再辩上一辩,便作出洗耳恭听状。
徐达仁略有些失望,不过也不再卖关子,接着说下去:“先帝在时,多是出于对洋人雕虫小技的兴趣才对其颇有看重,可从未说过要让天下百姓都学洋文还有那些不知所云的洋知识,以先帝之圣明,若是觉得有必要,难道会拖到咳咳还什么都没做?你这么胡乱揣测先帝的意思,到底是想干什么啊——”
方长庚心道,昭武帝早就有办洋学堂的意思,还为此两次召见过他,怎么会是向徐达仁说的没有必要?然而这事从未宣扬出去,更没有明旨让人信服。其实方长庚也明白,昭武帝虽有学西方之意,到底还是漫不经心,多半心里对西方还是存了轻蔑,自然不可能将推广西学视为重中之重。
他忍不住深吸一口气,极其专注地与徐达仁对视:“大人方才说洋人的知识技术是雕虫小技,可大人可曾去过西方?知道洋人们如今在做什么,又是如何看待我们大昭,又存了什么野心?”
徐达仁恼羞成怒:“我用不着去,更用不着知道他们在干什么!他们这些蕞尔之邦派人来我朝进贡,还有我们屈尊降贵去他们那儿回礼的道理?!”
方长庚这时反倒没脾气了,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好声好气道:“徐大人先不要动怒,有话咱们好好说。我想再问大人一句,人家派使臣来咱们地盘上把咱们里里外外的情况都打探清楚了,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可咱们却对对方一无所知,这是犯了兵家大忌,难道大人不觉得这是不详的征兆?恕我直言,我与郝先生时常探讨中西异同,不说别的,光是军事武器的威力就远超我国,更不说他们的造船和航海技术已经能让他们的人轻易踏上咱们的国土,这些都将是威胁大昭安危的隐患。如今我朝尚能望其项背,如果继续自以为是,早晚会害家国陷入危难境地,那么今日阻止办新学堂之人就是千古罪人,要遭先祖和千万子民的唾弃!”
他语气始终不温不火,可字字重若千钧,让其余人都有些心虚,不由得低头细细品味他这段话的道理。
徐达仁虽也被方长庚嘴里的“千古罪人”骇了一跳,但面子上始终过不去,强撑着气势道:“黄口小儿,你说的我一个字都不信。你今儿个要是不说出个所以然来,别怪我向皇上请命,治你一个’危言耸听,扰乱朝纲’之罪!”
方长庚已经不想照顾他的面子,冷笑道:“徐大人真是无知者无畏,你若想知道我说的是否属实,不如亲自去欧洲瞧一瞧,也好过坐井观天,对外面的变化一无所知。”
徐达仁身体一歪,踉跄退了一步,差点没厥过去,没想到方长庚竟敢这么跟他说话,不过一会儿工夫,那脸就跟刚从蒸屉里端出来的螃蟹似的,红得冒烟,嘴唇颤抖着说不出一个字。
永淳帝觉得差不多了,给高渊使了个眼色,让他做和事佬,没让场面更加难看。
徐达仁歇了菜,其余和他站一条线的大臣们也不敢再出头,心里想的却是让永淳帝胡闹去,又不是丢他们的脸!到时候他们不配合,看这学堂怎么办下去!
议事结束后,众大臣们鱼贯而出,方长庚走在最后,被顾尚仁给叫住了。
这回他这岳父大人是少见的和颜悦色,与他并肩朝宫门走去。
“你还是有些冲动了,徐达仁这老东西很麻烦,还是少招惹他为妙。”顾尚仁虽是告诫他,但语气轻松,甚至还是笑着的。
方长庚没怎么和徐达仁正面接触过,但沈霖是他门生,更娶了徐达仁女儿,因此对他的为人方长庚还是有所耳闻的。
“只要他还没老糊涂,就能判断我的话到底是危言耸听还是确有其事,今儿个是彻底得罪了他,以后多半要视我为眼中钉。”方长庚笑笑,也很无奈。
顾尚仁觉得好笑似的摇摇头:“你也用不着担心,有我和高阁老在,还能让你在咱们眼皮子底下出事不成?不妨实话告诉你,我在兵部这么多年,你刚才一句话确实说中了我的心思,洋人带来的洋枪洋炮威力巨大,只怕他们还有更厉害的武器没拿出来,别的不管,造武器的技术一定得让咱自己人学会,不然我寝食难安!”
听着顾尚仁的话,方长庚却不大能高兴起来,说到底这些老臣们始终觉得□□还是世界中心,完全没有认识到自己已经落后西方一大截,当然不会有危机感。
无奈国内消息闭塞,看不到欧洲的先进是客观条件所限,至少办学堂的事终于有了着落,要是永淳帝能接纳他的意见派使臣去各国学习,有所见闻和收获,他就满意了。
不知道高渊和顾尚仁在背后做了什么,总之经过各部尚书商议完善章程,编译馆顺利开办,集中人手开始编写课本,至于招生方面下了死命令,凡四品以上大臣家中有适龄儿童至少要有一个进学堂,至于师范堂需有举人功名者才可入学,结业后可留在学堂当老师,也能参加专门考试担任官职,而不必通过会试……等等诸类规定。
方长庚并没有感到放松,因为这些举措治标不治本,要让举国上下都认识到西学的重要性,还是任重而道远啊……
永淳元年三月,方长庚被任命会试同考官,因接连两次恩科,今年考生数量远超以往,本着为永淳帝挑选更多年轻肱骨良臣的想法,录取人数也比过去增加了三分之一,对他们这些同考官而言工作量明显增加。
方长庚这回累得够呛,批卷子批得眼冒金星,又不敢随意对待一份份凝结了考生心血的卷子,急得嘴边燎起几个小泡。
看到其中一份卷子,方长庚总觉得这文风似曾相识,便在上头写了一个“荐”字,呈到主考官那里。
会试结束后,方长庚连酒都没去喝,急着回家去看他宝贝女儿。
因为贡院离家还算近,方长庚索性也不叫车,就这么走着往城郊而去。
行至半路,方长庚就觉得不对劲,好像总听到身后有刻意放低的脚步声,不免多了一个心眼留意周围的情况,只是脚步不停,看起来似乎没发现异常。
等到了没什么人的地方,脚步声陡然重了起来,脑后忽然一道凉风,裹挟着棍棒划过空气的呼啸声,猛地向方长庚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