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加林很少像现在这样富有斗志,如此这般还是十年前的事了。她上初中时总是万年老二,中考时拼了半条小命,终于拿了回第一。自那之后,她再也没拿过第一,连班里第一都没有。她去的那所高中,聚集了本市最优秀的同龄人,同届的人不乏被麻省理工等名校录取的,跟他们比起来,她将将到达傅与乔母校隔壁的录取分数线也就不值一提了。她去历史系,固然是有喜欢的缘故在,但也只能去那儿,分数所限。
也是从那时开始,她的虚荣心就驱使着她不敢太过努力了。不努力而得不到,可以说自己不在乎。她讨厌无能无力的感觉,索性装成一个冷眼旁观什么都不太在乎的样子。长此以往,欺骗了别人,也几乎欺骗了自己。
可陆小姐这件事,最重要的是结果。败给傅与乔还情有可原,败给了陆小姐,无论是使了三分力还是十分力,都是一件丢人的事,她实在算不上一个十分高明的对手。
所以这事儿必须得成,连陆小姐都摆平不了,还离哪门子婚?
她又想到了傅与乔,这事儿不能再瞒着他了。他恐怕早就怀疑她了,只是没有当面提出来。她主动说,还能遮掩遮掩关键信息。要等他问,怕是什么都遮不住了。
当面说,在他盘问之下,没准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还是写信吧。她从桌里拿出一张纸,想了想措辞,便简短地写下了自己开店的事情,至于理由,她耐着肉麻写道,她不想再做一个以花丈夫钱为生平第一事业的阔太太,为了获得爱他的资格,她必须获得经济上的独立。当然陆小姐的事被略去了,这事儿实在是丢份儿。写完又检查了一遍,发现言辞很恳切,她自己都要信以为真了。店里没信封,她干脆把信纸折成了一个风车信封的形状。
傅与乔很晚才到的家,她在客厅里等他。因为杜二小姐毕竟是客,有她在,饭都是按时吃的,傅与乔的夜宵是单独准备的,现在放在食盒里。他刚进门,她便把手里攥着的信塞到他手里,然后转身准备上楼,没想到他却叫住了她,他把信放在装方巾的口袋里,然后把外套脱下来递给她。杜加林把外套接过来挂在衣架上。
“陪我坐一会儿。”
于是她只好留步,从食盒里一样一样把菜拿出来。弄完之后,她坐在他旁边,为了不冷场,她努力搜寻着客套话。
她问他今天忙不忙。
“不怎么忙。”
接着她又问他中午吃的什么。
“其实,你坐在那儿就行,不必非要找话说。”
她也不愿意说些无关痛痒的场面话,只是觉得不说话这么沉默着也很尴尬。
“要不你去放张片子吧。”
巴赫还是莫扎特,她问他。
“放张戏吧。”
杜加林想他前几天去看戏并不怎么热心,想来是不太喜欢京剧的。她拿了昆曲折子戏《游园惊梦》放到唱片机里,京剧跟昆曲比,确实是过于俗白了。
他让她不说话,她便保持沉默,坐在一旁给他剥虾。
唱片机里响起“剪不断、理还乱、闷无端”时,她已经剥了一小碗虾了。
“别剥了,我吃不了这么多。”
“哦。”
他把一块方帕递给她,让她擦手。
“不用了。”她从桌上拿了张皱纹面纸使劲擦了擦。
然后又是长久的沉默,戏是很好的,可她实在听不下去。各种想法在她脑子里冒泡儿,她想她穿越成傅少奶奶,倒也不算吃亏,也算完成了她青年时代的一个梦想。她如愿见到了他,他就连吃饭时的侧颜也是很好看的。她大学毕业的时候甚至算得上崇拜他,为不能和他生在同一时代而感到万分遗憾,可真到了他身边,心境却早不是她当时的心境,她也没有任何占便宜的庆幸。
欧阳的理论或许有几分道理,如果你爱德意志,那么你最好去法兰西。
等戏唱到“不提防沉鱼落雁鸟惊喧,则怕的羞花闭月花愁颤”时,他终于肯饶了她,“你去休息吧。”
她跟他道了晚安,然后快步上了楼。沉默实在是很难熬的。
想来,她其实不够懂他。虽然后世关于他的资料并不少,但要通过这些资料了解一个人是很难的。她搞历史出身,自然知道那些东西只能算第二手资料。夫妻之间,尚谈不上真正的了解,何况是那些隔了几层的外人。不过真懂了又能怎样呢?她只需要清楚,他俩不是一路人,强扭的瓜不甜,就行了。至于旁的,想了也是白想。
她设想了一百种第二天傅与乔的反应,却万万想不到他提议要到店里去看看,她拿了他的钱开的店,自然不好拒绝他。他从车库开了辆别克,这些天他出门都是用这辆车,他为她开了车门,她只得坐在他旁边。
为了避免沉默,在争得他的同意后,她打开了收音机,无意间拨到了美国电台。电台里面柯立芝总统正在鼓吹他那套无为而治的理论,主张个人至上,减少干预。她对柯立芝并不了解,不过却对他的一句话很深刻,大概是这样说的,事物正在顺利进行,好办法就是不管它。柯立芝放任经济发展,一定程度上促成了四年后的经济大危机;而她放任陆小姐,导致了她今天这个样子。她此时算知道了,放任是行不通的,人还是得主动,你越怕麻烦麻烦反而会找上门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