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谷伏龙微一躬身,两腿轻夹马腹,那马长嘶一声,飞也似的去了。
目视着他远去背影,直到只剩下一个几乎看不清楚的小小灰点在天际跃动时,完颜改之方以一种非常古怪的表情将一直团在右手中的一粒粒小小蜡丸搓开,摊在眼前。
那上面,以极为凌乱的字迹草草的写着一条消息,一条”急信”。
“今日凌晨,项人大军越境突袭,依米力黑山两地告急!”
“天,咱们竟能支持到第四天上,连我自己也不大肯相信呢!”
以牙齿咬紧缠在右手小臂上的布带,再用左手抽住,将那犹还在渗着殷殷鲜红的伤口牢牢缚住的同时,扈由基大笑着说道。
可,还能如此乐观而豪迈的,却只有他一个了。
枯坐着,云东宪神色若死,马伏波沉默不语,朱问道面色阴郁,似有什么心事般,只”唔”了一声,并不答他,徐人达的脸上又是畏缩又是沮丧,十分的难看,根本未理他说些什么。
三日前,在那太平道根据所在的荒山上,当巨门与丘阳阳先后率人离去之后,完颜改之及那群黑水部众们凶恶而渴望的目光,便将五人牢牢锁住。
自知必然无幸,五人本已做好迎接”最后一战”的准备,却未想到,在一阵狂妄而可怖的大笑之后,完颜改之竟当着诸多黑水部众的面,宣布说,自此刻起,五人便成为目标,所有有自信的黑水部众,都可以开始对五人进行猎杀,而最终,当五人全部倒下之后,立功最大的三人,便能够接掌因黑水嵬名,黑水窟哥和黑水贺三人身死而暂无统领的嵬名,窟哥和贺三族。
一族之长,那便已是黑水完颜家的权力体系中的核心人物,手中能够直接操控的,就有数万族众以及几千名的精锐战士。和在本族所据的数县之地内随意淫掠的合法权力。这样的承诺便令黑水部众当中的每个人都几乎陷入疯狂,只当天,就有将近八百人投入到了这一”争夺”当中去,而在之后的每天中,闻讯赶至的其它黑水部众当中的高手更是络绎不绝,相继于道。
今天,五人所在的地方,比诸当日已在数百里之外,而紧追不舍的黑水兵的人数,则已有四五千之多了。
…虽然说,依靠着自身的力量与经验,五虎将在面对这些因这巨大奖赏而有些”失衡”更因之失去”团结”的敌人时能够支撑到数日之多,可,每个人的心里都明白:大势,已去。
五人所处地方乃是一处山地,山峻石乱,险地四布,也正是倚此山势,五人方能支持至今。更在无数次的”反击”和”逆狙”中杀死和重伤了过百名黑水部众,可同时,五人也都清楚的很,这样的战果,便只是有着”战术”上的意义,却没可能在”战略”层面上产生什么影响,除非是完颜家的后方惊发什么重大变故又或是出现一些意料之外的强力援军,单凭这种”小胜”,要想将眼前这越聚越多的黑水大军杀尽或是撕开一个口子,简直是形同痴人说梦,若是寻常武林人物或还能有所幻想,可五人皆是百战宿将,对这种沙场局势熟得已是不能再熟,又怎会去哄骗自己作些白日梦了?
特别是,围追的黑水部众虽然狂乱,几名统兵者却还不失理智,在吸取了此前五人数度劫抢马匹破阵突遁的故智之后,竟是将所有马匹尽皆驻于山外,虽是降低了黑水大军的机动性,却从根本上杜绝了五人轻骑逃逸的可能。更将大军分解为以十人为单位的小队,各司其职,将此处山地划分清楚后分头搜索,复定下军令,每半个时辰须与四周小队联络一次。山地面积虽广,却被这数百队人马分割的全无死角漏地,更另遣一千人马分头封锁山外诸处路口,端得是堵个了水泄不通。
暂时的,藏身在一处狭小谷地当中的五人离黑水兵本队尚远,一时间尚无被发现之虞,可,依照这种速度搜索下去的话,至多两个时辰,便会有先头部队进入这一区域,而就算是五人能够在不惊动其小队的情况下将第一批黑水兵杀尽,可,那也至多只是将黑水兵大军合围的时间延后半个时辰而已。
久历战阵,对于什么是”死亡”的气味和感觉,五人俱都熟悉的很,而现在,默默的,沉思着五个人,虽然没有再交换更多的意见,可,他们的心中,却都回荡着同样的一个想法。
(“那一刻”,终于还是要来了…)
既入军伍行,便知阴阳路,从军多年的五人,对于生死一事的豁达原就远远胜出一般人,可,纵如此,这也不能阻止掉那种阴郁而压抑的气氛在五人的身侧弥漫开来。
夜,悄悄的降临了,而点点晃动着的火头,也在山间一一亮起,透过那闪烁不定的火头,五人更能判定,黑水兵的速度还在自己估算之上,以现下进度来看,迫进到这里,该只是不足半个时辰里的事情了。
晃晃悠悠的,暗黄色的月亮慢慢的自天边爬上,时值十八,月正圆时,如个大盘子般,被天上的流云一遮一掩,时隐时现,再配上呼啸不定的刺骨寒风,天地间,一时竟也平添了几分凄楚的味道。
五人都是自血天赤地中冲杀出来的武将,本非那些对月伤心的雅客骚人之属,可现在,当隐隐感到”这可能是这辈子最后一眼的月亮”时,不约而同的,五个人,都默默的,抬起了头,看着那月亮。
“好…熟悉啊…”
首先打破沉默的,竟是云东宪,似是无限感慨般,他反手砸了自己腰几下,直起身来,抬起头,看向月亮,脸上神情说不出的复杂。
“当年,好象,也是这样的一个冬夜云月天呢…”
没头没脑的一句喟叹,可是,听到这说话,另外四人却都清清楚楚的明白着他的意思。
二十年前,正是在这样的一个夜晚,经过了一番激烈的争论甚至是斥骂之后,最终,五虎将分道扬镳,各投东西。
而那事情的”祸首”,”军师将军徐人达”,在听到这样的说话时,脸色的抽搐,更足可反映中他的心中已在回荡着何等程度的风暴,只是,一直也看他不顺眼,从不放过机会攻讽他的”道君将军朱问道”,却一反常态,不唯没有开口,更连头也低了下去,似是若有所思般盯着地面。
“大哥!”
终再忍耐不住,忽地一下站起,徐人达冲口道:”今日这等情势,皆是我的过错,你…”话未说完,云东宪已缓缓挥手,道:”老三,莫再说了。”
(老三?!)
轻缓的一句说话,却如一声炸雷轰进四人心中,朱问道忽地抬起头来,满面惊愕之色,马伏波愣愣的,不知说什么好,扈由基张大着嘴,呆呆看着云东宪,左手上的布带已又松弛落下,他犹还未知。
而最为惊讶的,当然还是徐人达。
(老三?!)
早在二十年前,在一段激烈而决绝的说话之后,徐人达便以为,今生,今世,自己便没可能再听到这令自己无比在意,无比怀念的称呼了,纵然,此次,五人再度的同生共死,可每次徐人达刻意试探时,所得到的回应却仍只是如二十年前相同的僵硬和刚强,甚至,还多了几份因时间之积垫和发酵而愈发醇韧的感觉,数度下来,本来还在心底暗暗的有所期望的徐人达早已绝了恢复旧称的念头,而现在,身为五人之长的云东宪忽地改口,令他在这突如其来的巨大惊喜当中,也隐隐的有着些”不真实”的感觉,一时间,甚至没法在理智上接受这一”事实”。
(大哥…大哥,他原谅我了?)
没法理解这”现实”,自然就谈不上作出什么”反应”,马,徐,朱,扈,四张惊愕的面容,呆呆的看着仍未转过身来的云东宪,一时间,就连黑水大军正在渐渐逼近也都忘了。
不唯徐人达,便连马伏波扈由基等人,此时也都以为云东宪见此是已近生死关头,将以往恩怨看淡,方肯改口重称兄弟,只朱问道眉头抽搐了几下,似是听出什么不对,脸色竟渐有些狐疑起来。
而当云东宪终于转过身来时,马伏波扈由基两人心中同时闪过一个念头,”错啦!”,刚刚还心怀想望的徐人达也胸中剧震,一番火辣辣的心思凉了半截。
云东宪的脸,并非一张”放下”和”原谅”的脸,而是一张”痛苦”的脸,一张写满着椎心刺骨的”痛”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