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一愣,复又十分惶恐地站起身,下意识地将双手在衣襟上抹了抹,掌心感到凹凸不平的粗砺,是雪青色常服上暗纹绣出的盘龙。
“可是突发疾病?”皇帝满眼期待看着小太子:“或是失足意外?”
太子缓缓摇头。
皇帝颓然坐下:“唉……这可如何是好?晋中秦家势大,我们以前在洛阳的时候,哪里敢沾惹半分。人家的女儿死在宫里,秦家要是来讨说法,怎么办?”
皇帝着急起来,来回踱步:“皇后怎么这点小事都处理不好?”
提到皇后,又眼睛一亮:“对对对,叫皇后来,就说我身子不适,报丧之类一切事宜都交给皇后处理……”
太子再忍不得,抬高声音:“父皇!皇后娘娘身怀有孕,为保胎气,已卧床近一月未起。”
“更何况……”他深深吸一口气,慢慢弯下膝盖:“阿爹可知,秦宝林去世时,已孕相尽显。敬事房并未有她侍寝的记录,她入宫以来,阿爹可曾私下召见过她?”
孕相?
皇帝愣住了。小太子说得再隐晦,他也听出来了其中的深意,脸色一下变得铁青。
“从未。”皇帝从咬紧的牙关间挤出两个字,面对着初初有些少年样子的儿子,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皇帝转过身,眼睛死死盯向窗外,努力平静地问:“秦家教养出来的好女儿!秦氏不知廉耻,竟在后宫中与人有了首尾,珠胎暗结!也不必顾忌秦家的颜面,彻查!给我彻查!”
太子的声音波澜不惊:“阿爹…恐怕儿臣在宫中,查破了天也没有用。…秦氏的尸身已经显怀了。”
同样的话,小太子再度强调了一遍。
皇帝像是终于明白过来。
显怀…妇人有孕,最早也须得四个月才能显怀。秦氏入宫不过两月时间,就算在宫中受孕,又如何能够显怀?
秦宝林压根不是在宫中与人私通怀孕,而是早在入宫之前,就身怀有孕了!
好一个秦家!皇帝的面色由铁青变得煞白,像是终于意识到自己受到了莫大的羞辱。
下意识地,他有些手足无措地出言辩白:“我和你阿娘情深意笃。。。成亲不到半年便有了你。你阿娘没得突然,头三年里,我总是想替她守着的…”
皇帝渐渐住了口。他前言不搭后语,却发现眼前听着他的解释的,只有亲生儿子一人。
小太子没有说话,心里却一片清明。
他阿爹是为了守妻孝,又何尝不是为了自保,怕有了幼子出生,自己这个成年的皇帝就被人过河拆桥?说到底,这世上哪里有不爱美人的男人?
却总是有惜性命多过爱美人的君王。
皇帝笑得苦涩,手掌握成拳头:“我登基四年却无皇子皇女出生。秦家以为我不能生,干脆送有孕女子入宫。欺人太甚…真是欺人太甚!”
他目呲欲裂,面庞浮起不自然的涨红:“寄人篱下,受人折辱。我倒要让秦家看看,谁是真正的真龙天子!”
小太子抬眼,看了皇帝潮红的脸,欲言又止。
“查!给我查!”皇帝声音喑哑,嘶吼着对太子说道,“给我从头查到底,一个人都别放过!”
小太子面露担忧,双手拱拳:“父皇三思,如今此事宫中尚不知晓。见过尸身的人,不过寥寥数人而已。若是大肆探查,消息势必走露…”
皇帝一抬头,制止了他接下来的话。
如今只是秦家认为“他不能生”,若是满宫风雨地查起来,岂不是全宫都以为他不能人道?到时候,他这个御笔亲封的宝林还不知会有什么样的流言传出!
“暗查…”皇帝闭上了眼睛,将心中的屈辱深深咽下,“暗中查探。跟皇后和大司马打个招呼,永巷中所有人,一概诛杀。”
皇帝语气中的阴狠毒辣,让太子怀中的泰安不禁打了个寒颤。
小太子却纹丝不动,像是没有丝毫的惊讶:“永巷中纳采礼聘的秀女有百人之多,不乏豪门巨绅,秦家之外,还有陈家、沈家、王家…”
真要全部诛杀,皇帝可能杀得起?
大司马、兵部尚书、北隶巡抚…小小一条永巷,又与朝堂有何相异?
那高高在上的皇帝,受万人叩拜,想来却也不过是豪门世家眼中的一匹种马而已。
皇帝颓然坐下,满胸膛的愤怒无处倾泻,沉默半晌之后挥了下手:“…同寝中的低阶秀女,内侍宫人、五品以下的女官和内宫近卫,一概诛杀。”
五品以下的侍卫…泰安心中一颤。李少林将军,是六品。
“动手要尽快,知道吗?今日早朝散去,若是大司马知晓了消息来到我这里,这些人恐怕就杀不得了。”皇帝吩咐。
太子却毫不犹豫点头应诺,起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