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0章益动而巽(2)
陆寄浑浑噩噩中陡然闻听商成的声音,抬头看时,商成褐衣短裳布裤麻鞋一身寻常燕居打扮,挑着门帘子进来,边和自己打招呼,边嘱咐外面的人说:“我和伯符公有公事要谈,所有来见的除紧急军务外一律挡驾。”想了想,又说,“要是敦安县的人来得早,就让他们先等一会。”
趁着商成和人说话的时间,陆寄赶忙收束起心神站起身迎接。自打商成上月底去枋州巡视,至今已有两旬时日,此时见面本来该说几句嘘寒问暖的话,可他脑子里总是转着攸缺先生和《六三贴》,想问的想说的实在太多,反而一句都说不出来,连带着脸上挤出来的一点笑容也硬得发僵。
商成倒没注意到这些,回头把手一让,道:“伯符公坐。这是在家里,又不是在衙门,宽泛随意点才好。”说着话,自己先隔几案坐下,随手提起几案上的茶壶想给陆寄的茶盏里续水,见茶水还是满盈盈的,便笑道,“看我——整天价忙东忙西地瞎忙,竟然忘记交代一声让他们煮茶汤了。伯符公稍候,我这就让他们煮了送来。你是个有口福的人,这可是御制的光州‘龙凤馨’,市面上根本见不到。孙奂巴结我,花了大力气才从上京弄来两匣。回头你带一匣走……”
陆寄攥着手卷干笑两声,摇头说:“不用。这茶,也不错……”他心头塞着无数的问题,却又不知从何说起。直接问商成是不是攸缺先生?那太唐突了。商成的书法峻秀挺拔自成一家,却既不倚珠恃玉攀富附贵,又不长琴短歌逍遥泉林,偏偏走兵旅进步鏖战出身,显然是有难以告人的苦衷。可是不问的话,又觉得如鲠在喉难以释怀……正思量着如何开口挑起话题,商成已经吩咐人去煮茶汤回来,看他手里捏着个裱好的书卷满脸的惆怅,就半真半假说道:“怎呢?伯符公得了好东西,急着回家了?也行。今天就算了,改天再说。正说哩——我从枋州回来连一天都没舒舒坦坦地歇过——果然还是伯符理解我啊……”
陆寄一怔,抬头见商成嘴角流露出一丝揶揄,粗重地吁了一口长气,苦笑说:“子达玩笑了……”
商成倒真是对他手里的书卷起了好奇心。他虽然整日里羁绊于公务,不过书法是不多的爱好之一,所以平时也比较留心这方面的事。时下的燕山书家首推燕州知府陶启,这一点是大家所公认的,老太守的一手行楷奔放流动疏密有致,早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是当之无愧的当世名家。现任的卫署户科首官周翔的字曾经师从陶启习字,一笔颜楷持正凝重绝无草率,也是难得的好字。另外能称书家就是眼前的陆寄。他在霍士其家里见过陆寄摹的《兰亭集序》,飘逸动荡含蓄委婉,很有几分王字平和自然的神韵。不过,从他那点浅薄的书法鉴赏水平来看,周翔的楷书直则直矣,失于灵动变化,陆寄的行书飘着飘矣,却缺少端秀清新,说起来都不算是尽善尽美。但陆寄的书画鉴赏水平却能称为燕山第一……看陆寄一脸恍惚神不守舍的模样,手里又抓着个书卷死死不放,忍不住问道:“什么好东西,伯符就舍不得放手?”
陆寄默默不语把手卷递给他。
商成很慎重地接过来。他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个时代的书贴,想不到裱制得如此华丽。这个时代造纸技术落后,纸张偏灰泛黄,吸水也差,所以能用于书写绘画的纸张都比较昂贵;识字的人又少,雕版印刷成本太高市场太小,交通又不发达,发行量更是无从谈起。书商出版杂书没有利润,因此书店里除了佛经,基本上都是卖些文人们跃龙门过科举的书,《易》、《诗》、《书》、《周礼》、《礼记》是科举会考科目,这几本书和有关这些书的各种流行的《注》、《疏》、《辑》在大小书店里都是应有尽有,《论语》和《孟子》是兼考科目,和它们有关的书籍也不少。至于其他的书,那就只能撞运气了。别说《三国志》和《汉书》——这两部书至今也没找全——就连《春秋》,还是他特地托相熟的书店在内地买到的。另外还有几册《后汉书》和《前后唐书》,都是手抄卷……连史书都如此难得一见,更不要说书贴碑帖——有钱也没地方买。不仅找不到愿意出让书贴的人,连观瞻一回都难。上回他听说周翔家里有半本曹操《度关山》真迹,兴兴头头地想去周翔家里观摩一回,结果字写得那么端正的周参知竟然睁着眼睛说瞎话,死活就是不承认,最后他只好怎么去的怎么再回来……
他心里想着,嘴上说道:“还是伯符大方。周文龙那小气鬼吃了饭就砸碗,翻脸就不认人——我就想看一眼他珍藏的曹操真迹,他指天画地地赌咒发誓地告我说,他从来没见过那东西。他就不想想,我要是不点头,他能从端州调来卫署当掌管卫署六科第一要紧职司的司户?”一头说,已经小心翼翼地展开手卷,只瞄了一眼便楞住了——魏碑体?
他来了两三年了,无论是以前赶马穿州过县的时候逛庙子朝三清,还是当提督坐衙门,不管是碑文还是公文,这都是第一次看见魏碑体!啧啧,稀罕!
凝神细看,运笔和字迹仿佛都很眼熟一一“益动而巽”?这不是那一晚自己和张绍促膝夜谈回来之后写的么?前日盼儿说要送去装裱,因为他自己也很得意这四个字,便答应了。记得当时还嘱咐过盼儿,等他抽空加上题首和落款再送走的,怎么悄没声就已经裱好送回来了?
看清楚是自己的字,他登时没了兴致,笑道:“看你那副紧张神情,我还当是搞到了什么精美书画哩,半天就是我那几笔丑字啊……”他把书卷重新卷好随手朝几案上一放,又说,“家里人胡闹,非说这字好,连个首尾都没有就拿去装裱,落在你这个的大书家眼里,怕是连门牙都笑掉了吧?”
陆寄看手卷差点就落到几案上的几滴水渍上,嘴角急促地抽搐了几下。他端起茶盏浅啜了一口,定了定神,放下杯子顺手拿过书卷,干笑着说道:“……子达自谦了。这字这么能说是丑鄙呢?比起攸缺先生的《六三贴》,也只是稍输婉转清秀,若论厚重张驰稳健,子达还要略胜一筹……”
商成哪里知道陆寄这话是在试探他。他当年为了买房而在货栈留给高小三的一张便条的事,连带着他临时给自己杜撰的表字“攸缺”,早就被他忘得一干二净,怎么可能知道大名鼎鼎的《六三贴》就是出自自己的手笔?不过《六三贴》的故事他倒是听说过一些,也知道真迹藏在深宫大内,至于书贴上到底是什么内容,又是何人所留,妄自他以前看过学过那么多的帖子,却是一点头绪也没有,禁不住低了声气问陆寄:“听人说,当初前任卫牧犯事,把《六三贴》献出来赎罪,是经你的手送去上京的?”
陆寄缓缓点了点头。前任卫牧怕《六三贴》被李悭借花献佛,才让他来拣的便宜,知道这事的人大有人在,他没理由为此遮掩。可他不知道商成突然问起这桩事是个什么意思,就拿眼睛觑着商成,等他的下文。
商成舔了下嘴唇,搓着手磨磨挨挨地说道:“这个,听说……我是听说啊一一听说伯符公手里有《六三贴》的摹本,能不能打个商量,借给我看看?”
陆寄瞠目结舌地望着他。
他神情如此异样,商成就愈加地局促,连说话都赔上了小心,咂着唇解释说:“这个,不瞒伯符,我也喜欢书法,闲极无聊时也爱写几笔,只是这好书贴难寻啊……”见陆寄不开腔,赶紧又说,“我知道,伯符有难处一一这样,我到你府上去看。马上就是中秋,衙门里放假五天,咱们就约定一个晚上去你府里鉴赏这幅字……”
陆寄蹙起眉头凝视着商成。看商成的神态倒不似在作伪。可《六三贴》与眼前的“益动而巽”显然是一种字体,都是厚重中显飞扬,中正里隐动静,古拙质朴稳健苍劲,刚峻峭拔自成一家,除了行迹飘杳的攸缺先生和商成,他再没见过第三个人能擅此书。不仅没见过真迹摹本,连听都没听说过。而且《六三贴》圆润秀美却略带急促,“益动而巽”手卷粗犷豪迈更见含蓄,从时间上推算,也恰合着商成的身份起伏。商成就是攸缺先生,攸缺先生就是商成,这一点就算有出入也不大。可为什么商成却不承认呢?
一转念,他便想明白了这其中的奥妙一一商成不想使人知道他就是攸缺先生!
尽管不明白商成为什么要这样做,可谁又能没有隐秘事呢?陆寄微微一笑,说道:“那子达可是要失望了。不瞒子达,我也对这《六三贴》心动,可它前头是前任卫牧的至宝,如今又深得当今的喜爱,你我就是想揣摩观瞻一番,怕也是个难事呀。”
商成吃惊地问:“你也没见过?不是说书贴是你转送去上京的吗?”
陆寄一哂说道:“封在赤绫朱匣里,谁敢乱动?”
商成盯着陆寄看了两眼。难道自己当初打听来的消息有误?不可能吧……
陆寄在他探究的怀疑目光中倒是镇定自若。他又没说假话,事实本来就是如此,当然不会心虚。不过《六三贴》是自己亲手封进赤绫朱匣的事情,就不用告诉商成了。再说,攸缺先生难道连自己的手书都没见过?笑话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