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多疑
寨门方向突然传来几声喝令,接着人喧马嚣好一阵声响;围聚在一起的三个人就知道这是后面右威武军的队伍到了。因为事先已经有了布置,商成就没有起身,而且他知道,文沐既要安置兵士歇息又要布置关防警戒,一时不可能和自己说话,所以也没有动迎接的念头,只眯着眼假寐。孙仲山一小块一小块地撕着一张硬面饼,填进嘴里慢慢地咀嚼,低垂着目光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倒是包坎耐不住寂寞,站起身倚着半塌的石墙张望动静。
寨门已经驻留了十几根火把,摇曳的火头把破损的栅栏门土围墙映照得昏黄一片,人来马去黑影幢幢乱纷纷一团;再朝南边眺望,昏昏夜幕下,数十点红光向南延伸出一里多地,宛如条赤蛇一般蠢蠢蠕动。包坎拧着眉头盯着火光看了半天,偏了脸想请示商成,看商成隐在黑暗中象座雕像般巍然不动,唆着牙花子想了想,找手叫过门边的小石头,低声嘱咐几句话。小石头就答应着去了。不移时,寨子内外的火把就渐次熄灭,的纷杂忙乱也渐渐低弥消散,只有时不时响起一两声短促有力的号令,指引着后续的队伍寻找各自的安歇位置。
直到寨门口已经看不到模糊的影子晃动,包坎才咕哝了一句脏话转回身,正好看见孙仲山大睁着一双小眼睛炯炯有神地望着他,脸上似笑非笑。和他目光一碰,孙仲山便小声笑道:“老包,要不你来我这个哨当哨长吧?我给你当副手。”他的贰哨上月初折在一场和突竭茨游骑的遭遇战里,商成没给他指派副手,让他提个名出来大家商量斟酌,结果他挑来选去,目光就落在包坎身上。老包的能力毋庸质疑,资历老官阶也不低,又是一副敢说敢骂的耿直性格,在边兵里很有威信,这样的人好带兵也能带好兵。前几天他抽空在私下里和包坎谈过这事,但是被包坎一口回绝了。不过他并没有死心:他宁可自己降职去做贰哨,也情愿把自己的兵托付在这样的军官手里——跟着这样的军官心头踏实……
“教我去给你当贰哨?”包坎瞪了孙仲山一眼,摇头道,“你还没死了这心思?上回就和你说了,我不去!你找别人吧。”
孙仲山碰了颗钉子,只好把眼睛望向商成,希冀自己的长官这时候能站出来替自己说句话。
他们的对话一字不漏都落在商成耳朵里,他却没望心里去。对于军官的人事安排,他有他的想法。赵石头去给钱老三当贰哨,那是因为钱老三心眼粗,好多事情照顾不过来,不得已才把赵石头这个煞星派给他;石头的性子是暴戾了一点,但是这人平时很讲个哥们义气,再混赖的兵们都听他的话——这样的人才适合带兵。可包坎不一样。不错,包坎爱兵惜兵又能律己,恍眼看是个好军官,可接触久了就知道这人脾气太硬,眼睛里揉不得沙子,说话不分场合做事也不讲究方式方法,只要自以为占了理,什么同僚下属上司通通不认,一句话不对路就拍桌子掀椅子地吵,什么事情都非得按他的意思办不可。而且这个人还有一个习惯很不好——凡事处置得不合乎他心意,他就要撂挑子……有这些毛病,商成肯定不会放他出去独当一面,哪怕是个副手也不成。所以他继续阖着眼假寐。
“大人,那边过来几个人,领头的好象是文校尉。”
听了包坎的提醒,商成站起来走到墙垣边,果然看见四五个黑黝黝的人影正朝这边走,月沉星稀光线黯淡,也分辨不出哪个是文沐。铁甲叶子刀鞘铜皮哗哗碎响中,就听见两人的说话。
“商大人的眼疾好些没有?”
“还是老样子,没起色也没坏。”
“你们平时也要提醒他注意点。草原上风大,白毛风里尘沙重,一定要当心。”
“他那臭脾气,文大人还不知道?忙起来别说起风沙,就是下刀也拦不住。谁敢拦啊?”
说话间几个人已经到了近处。前头引路的是赵石头,旁边跟着的那个一身铁甲的中年军官细眉长眼文气面孔,正是如今作了威武军营校尉的文沐。商成已经立在门边,抱拳拱手对着文沐笑道:“文校尉,你怎么脱了官袍来和我们这些大头兵为伍了?”
文沐也瞧见了商成,看他执平礼,就知道他是以边军校尉身份和自己说话,因拱手回礼,哈哈一笑说道:“我还不是眼红你们刀来枪去地情吃喝情厮杀地爽利,这才请缨来带兵了。”说着一让身把身后的人介绍了一番,又指着商成对几个右威武军的营官说,“这就是我刚才和你们说的商校尉。中路军大破狼帷子的那个营知道不?就是商校尉带出来的兵。”
几个军官乱哄哄地过来见礼,一边小声议论打听:“校尉说的是那个和突竭茨大帐兵硬碰硬的营?就是燕山中军范校尉的那个营?”
文沐点头说道:“还能是哪个营?就是那个营!连范全姬正两个营校尉,也是商大人一手带出来的兵。”他指着赵石头说,“你们别看他只是边军贰哨就小觑了他——这也是跟商校尉打出来的人,去年夏天燕东打广平驿,打如其寨,他都是第一拨登城的勇士。”
几个军官都是哗然。他们是中原兵,刚来燕山不久,燕山军血战广平如其的事情,他们只是略有耳闻,商成的名字更是从未听说,可范全姬正的名字却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凭八百骑就敢硬撼突竭茨一千二百皮帽子大帐骑兵,还乘势蹈大阵迫使突竭茨人全线撤退,真正是大赵精锐中的精锐——想不到竟然是眼前这个青年军官带出来的兵!
商成却只笑笑,一句“那是他们自己挣下的功劳”,便摆手请文沐和几个军官都进屋,再吩咐小石头:“去拿些饼馍肉干水来。”又对文沐说道,“夜里不能举火,大家凑合着吃点干粮。”
文沐倒有些郝颜,说:“是我失误了,竟让队伍举了火把。好在钱哨和赵校尉提醒得及时,才没惹出什么祸乱。”他接了小石头递过来的吃食,说:“我自己带得有水。听石头说,你还让他们在北边和东边加派出人手警戒……”他待商成坐下,才笑着说道,“神威军不是分出两个营盘了么?八十里道路扎两个营,还有游骑巡哨,向东再过去就是中路军的军寨,大股突竭茨人进不来,能过来捣乱只能是小股游击,出不了大乱子。再说,这里离大营也不过四十里地,一路上还有几个护粮道的寨子,即便有事,援军也是须臾便能赶到。”
商成听文沐的话说得吞吞吐吐,就知道他在揣摩自己谨慎布置小心防备的用意,因说道:“神威军已经合营,左路军大营也向西北偏出四十里,从阿勒古河左岸到中路军之间,至少有一百里的距离没有设卡布防。”
文沐此前一直呆在左路军,二十天前才回燕山接手这营中原过来的人马,所以对左路的形势很有些了解,听商成说得郑重其事,既佩服他的谨慎小心,又有些不以为然,便笑着给他解释:“你多虑了。你们燕山的李提督也是打老了仗的老将军,怎么会不防着突竭茨穿插偷袭?据我所知,贺廉将军的一千五百骑兵就一直在北线活动,阿勒古河上游寨子也驻着六百兵,粮库还有三营人马——突竭茨不可能抄得了左路军的后路。”他拿着自己的水囊喝了口水,再说道,“大军移营也是有原因的……”他捏着饼思忖了一下,才轻声说道,“二十天前,前哨在喀什卡河谷找到了突竭茨的右大腾良部和大鹿部。行营有令,要歼灭这股敌人……”
商成的目光从石墙的缺口望出去,盯着苍茫夜色久久地不说话。文沐的话和先前他从粮库派来的向导那里听到的有很大的出入,这让他有些惊讶。但是他知道,文沐先前的职务是行营知兵,消息肯定比区区一个粮库向导要灵通可靠,既然文沐说这一路下去无虞突竭茨偷袭骚扰,那多半就是有所仗恃。他也想说服自己相信文沐所说的话,可不知道因为什么,一股惴惴忐忑总是在心头萦绕不去。偏偏他既不知道贺廉的兵在北线的什么位置活动,也不知道河道上游寨子到底在什么位置,更不清楚喀什卡河谷具体位置是在什么地方,离左军大营到底有多少距离……一时间脑子里各种念头盘旋往复,竟然忘记了和文沐说话。
文沐喝口水冲下嘴里的肉末,抹下嘴,朝孙仲山笑道:“还没恭喜孙校尉哩——我的喜饼子糖果子呢?”
孙仲山也笑了,说:“等打完仗回了燕山,我一定给大人补上喜筵。”他成亲前路过北郑时,曾经陪着商成与文沐吃过一回酒,文沐还恭送他两贯钱两匹绢的贺礼,因此上俩人也算是旧相识。如今在这草原战场上再见面,思量着文沐初次见面就那样礼遇自己,亲切之感油然而生。再想多说两句话时,商成已经开了口:“你不知道,我带的兵少,护的粮队又大,驼马车辆又多,箭簇军械不轮,光粮食上万石,稍有差池就是掉脑袋的事情——不敢不小心呀!”
文沐多少了解些内情,知道商成如今的遭际依然是当初李慎案子的余波所至。他虽然心里替商成感到和惋惜和委屈,却是什么忙都忙不上,只好把话题岔开,东拉西扯说了些各自的近况,便告辞起身。
孙仲山托故要去巡哨,也跟过来,看文沐左右旁边没什么人,就小声问道:“大人和燕山左军熟悉不?”
“唔?你想进卫军?”
“不是我,是商校尉。商校尉的秉性您也知道,不可能为私事向您开口,可我们这些跟他的人都能看出来,他还是不想窝在边军里护送粮队……”
文沐停下脚步,耷着眼帘想了想,对孙仲山说:“我可以替他想想办法。不过在事情有眉目之前,你先别和他说,免得到时事情办不成让他空欢喜一场。”
孙仲山忙不迭说着感谢话:“那就请文大人多费心了。这里我代我家校尉先谢谢大人。”
“不用谢,该当我做的。”文沐也不和孙仲山解释这为什么是该当他做的事情,便引着自己的兵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