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死死抓着木桶的把手,把浑身力气都倾注到上面,用力到脖颈上暴起了青筋。她的呼吸急促起来,头晕目眩、昏头涨脑,胸口一阵闷痛。酸水被抽搐的胃部忠实地挤压出来,顺着喉管上涌,可爱丽丝只觉出口中浓郁的腥甜。
然而她没有对那些侮辱的话做出任何反击。她承认那些孩子说的话,丑陋于她而言是生来所带的原罪。
她曾在星辉下的井口见过自己的面孔,那张脸像行将就木的老人一样堆满了褶皱和斑纹,生着野兽般的粗硬鬃毛,鼻孔外翻,黄脏的乱牙呲出嘴唇,而她因为牙齿难以闭合的嘴唇边永远有未凝固的腥臭涎水。
只看了一眼,她便几欲作呕。
除了母亲以外谁都会恶心这张脸,甚至母亲对她也显得十分喜怒无常。她还小,但她完全能够理解母亲,因为连她自己也觉得自己恶心。
爱丽丝闭上眼睛,不去看,不去躲,她知道围住她的人不会真的对她做些什么,把四周能够扔向她的东西扔完后他们就会离开。
他们都不是坏人。爱丽丝想,是她太丑的错。
她有一颗动物的头颅,谁会喜欢她呢?那些围住她、冲她吐口水、辱骂她的人都不坏,她知道。他们并不真正为难她,现在做的这些事不过是出于取乐。
很久以前被这么对待的时候她还会试图寻求母亲的安慰,但母亲只是告诉她,那些欺负她的人其实并没有恶意。真的有恶意的人会让她鲜血淋漓,而这些孩子甚至没有让砸向她的东西擦破她的皮肤。
“……你和他们不同,爱丽丝。你和所有人都不同。你不能让他们像对一个人那样对你。”母亲说,侧着头没有看她。
他们都没错。她从小就明白这一点,他们只是讨厌她,厌恶她长得太丑。
爱丽丝死死埋着头站在原地,静静等着,直到孩子们无趣地离开。他们离开后很远,她还能听到他们的脚步声。
但那些人短时间内不会回来了。她松了口气,慢慢活动一下已经僵硬的身体,用脚扫开堆在她脚下的石头枝叶,重新提起木桶,拖拽着走向孤零零坐落在村落边缘的小屋。
在她身后,太阳完全升起。
文卿就是这时候接近这个村落的。
他停在树梢,凝神远望。这村落坐落在平原地貌上,稀疏的小屋挡不住地平线——它在视线尽头平直地铺开,而浅金色的日光肆意纵横,正与地平线难舍难分地纠缠。
没有去过草原的人永远想象不出地面能有多开阔,天空又有多广博。它们远超于视觉的极限,就好比人们哪怕穷极目力,也找不到世界的尽头。
它们甚至会宏大壮阔到超越意识的地步,渺小的生灵不能看得太久,因为一旦看得太久,就会被它所占据。
你会目眩神迷,心驰神往,为它们神魂颠倒,赋予它们象征意义;你会发现沿着某条路一直走,就能抵达天际和永恒。
但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就已经晚了。文卿想。该完的人早就完了,他属于草原,属于山脉,属于精灵王……唯独不属于他自己。
不过这是难免的,既然他在身为一个碗的时候就妄想往自己的身体里塞进一片海。
他嘲笑自己,并不难过,反而有些自豪。他在枝叶间跑动起来,犹如风融化在风里。
飘浮在半空中的花瓣也不会比他更轻盈,水面被吹拂的褶皱也不会比他更具有灵韵,但花瓣和柔波又太娇弱和易逝了,远比不上他的热烈、丰裕、强壮有力。
他在最后一颗郁郁葱葱的树上停下。
早晨的薄雾中,阳光的灼目感被稀释了,浓色转淡,便显得尤为清丽婉约。
文卿静静地望了一会儿,从树上跳下来,将眼神滑落到地面上。
爱丽丝听到一阵陌生的风声。
她熟悉村落里每一个人的脚步声,熟悉他们习惯的速度所席卷的细微的风,而那个声音是如此陌生,她从未听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