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5章对面不识
张家的茶水席棚不大,统共才摆下三张木桌。桑秀和她的丫鬟一桌,两个喝茶歇暑的赶路人占了一桌,商成和桑秀点了下头,就在空的那张桌子旁坐下来。他把揉成一团的长衫朝条凳上一压,招呼段四他们说道:“就这里吧。”
段四三个都是军汉,军旅中搭伙吃饭大锅抢食的事常有,所以并不象文职官吏那样什么事都分个上下尊卑,再加他们跟在商成身边的时间也不短,清楚他的脾性,自然更不忌讳,不动声色间把周围动静审视一番,就嘻嘻哈哈地都围坐过来。两个护卫拉着张小打听都有什么好吃喝,段四放下褡裢,抓了把筷子在桌上垛两下比较长短,先给商成面前摆一双,笑嘻嘻问道:“大人,就是她吧?”
商成正端着陶碗喝水,急忙没反应过来,反问道:“什么?”
段四咧了下嘴:“我是说,您要讨的,就是那个胡女吧?”
这回商成听清楚了。他横了段四一眼没理会。
说话间饭馆送来一大盆热气腾腾的酱牛肉,张小的婆姨把自家的菜馔摆上来,醋蒜、盐拌小葱、盐水煮黄豆和大酱酸菜……还有一大盘切开的咸蛋,琳琅满目也是一大桌。张小又把青花白酒倒了一大海碗过来,乌里透红的黑陶碗一人面前摆了一个。商成本来就有点饿,又不能喝酒,看段四他们你敬我还地喝得起劲,又觉得眼馋,干脆把喷鼻香的鸡油煎饼卷了肉和菜,甩开腮帮子唏哩哗啦就是一通大嚼,转眼就吞了六七张薄饼,抹了抹嘴说道:“我吃好了。咱们不急着回去,你们慢慢吃喝你们的。我去和老板说话。”又夹了一筷子葱扔嘴里咯吱咯吱地嚼,放下筷子大声夸赞道:“呀!小哥是个有福气的人,大嫂的手艺真是不错!这小葱里还搁着蒜汁吧?爽口!”
张小正陪着桑秀有一搭没一句地说话,见他起身离座,连忙站起来陪着笑说道:“大人这边来坐。”拿抹布把条凳擦了一回,又给商成重新倒了茶汤,顺手就递了把岔口蒲扇过来。“刚刚才听秀姑娘说,我才知道您原来不是行商的……”
商成哈哈一笑:“我可从来就没说过我是行商做买卖的。”
“是是是。”张小连连点头,站在商成身边又拿了一把破扇子替他摇风,一脸笑容继续说道,“老客……大人您是从来都没说过,是我眼花,竟然误会了。我也是见您和刘记货栈的高掌柜以兄弟相称,关系又特别的亲近,所以才误以为您也是穿州过府的大豪商。谁知道您竟然……”
商成点了点头,目光越过道路对面的屋脊,定定地注视着蔚蓝天空下一抹稀薄的浅云,半晌才嘘口长气,失笑说道:“我和高三哥……就是刘记的高掌柜,我们是同乡。”
张小愈发地恭敬,笑道:“这刚才秀姑娘和我说了,您也是咱们燕山屹县霍家出来的人。”
商成看了一眼明显有点走神的桑秀,笑了笑,也没辩解。
“……说实话,打我头一眼望见大人,就觉得大人不是寻常人,谁知道大人竟然,竟然……竟然就是位大人。前头我都还在犯疑惑,依大人的模样举止,身份肯定不能比高掌柜低,可煞是奇怪,我却偏偏怎么都想不起来大人的名号。按说,我在燕州城里多少也算是个消息灵通的人,怎么就会不知道咱们燕山几时又出了位大商家呢?亏得今天秀姑娘在我这里,不然我这迷糊还不知道会到什么时候……”
张小满嘴都是逢迎奉承的话,虽然说得不搭准调,商成倒也一样听得张着嘴呵呵直笑,把蒲扇摇得哗哗响,问张小说:“这是你开的茶水铺子吧?干得好好的,怎么想起来把城里的活计给辞了?”
张小替商成的碗里续上茶汤,又给桑秀的碗里也倒上,这才说道:“这茶水铺原本是我哥嫂在营务。我本来也没打算辞城里的活。……您知道,这几年咱们燕山的天旱是越来越狠,遭旱的地方也越来越靠南,在土里刨活路是越来越难了。我们家的土地本来就少,一直是佃着别人的地在做活;风调雨顺的年景,去了佃租缴了赋税,剩下的粮食把稀的干的凑合一年,多多少少总能撑下一年。可旱情下来就不成事了。所以去年收了秋我哥便和我商量,打算把土地也佃给别人,自己收点租钱,另外找别的事情做。这不是,他刚刚起了这份心思,刘记货栈就换了东家,高掌柜升了货栈的大掌柜,我就央告他替我哥留心一份活计……”
听了半天,商成还是没听明白,张小的哥去刘记当伙计,这事和张小辞店回家又有什么相干?
“我的家就在村里。我家里的带着我闺女住。”张小说道,“我哥还有三个娃娃,娘老子的腿脚也不好。既要管顾老人,又要照顾小的,还要守着这茶水铺子,靠他们两个女人实在是有点忙不过来。所以我和我哥一合计,就让他去货栈做事,我回来好把铺子和家里都顾起来。”
商成本来想说,你有口才又会来事应该你去货栈啊,可一看张小那瘦精精的身板,又把话收回来。他跟过商队,也做过驮夫,深知其中的种种困苦艰辛一一张小这身体吃不消那熬苦……他笑着说道:“那你哥在货栈里干得怎么样?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没有?有难处尽管说。我和高三哥熟得很,在霍家堡时饭都不知道在一起吃过多少回。他每回到家,必然要去我那里坐一坐的。”
张小眯缝着眼睛笑起来,说:“老客有这份心,就是眼下倒没什么难处。我也要重重地道个谢。说起来,我家这茶水铺也是沾了货栈的光。只要是货栈朝南边走的商队,路过这里,哪怕不累也要歇下脚。不瞒老客,眼下刘记是咱们燕山数一数二的大商家,他们在我这里常来常去,我这茶水铺子的生意也是越来越好……”
商成抿着嘴点了下头。这他相信。高小三是个重情义的人,就算张小和他只是在茶坊里有过点头交道,可只要是需要帮忙的时候,他总是会尽力地帮忙。
他又问道:“那你家的地,佃出去没有?”
提到土地,张小的神色马上就变得有点萧瑟。他摇头说道:“这周围不少人家都在打着把土地佃出去的主意,所以我家的地就没找到人来佃。”
“那怎么办?你在种着?”商成问。他有点怀疑张小有没有这个能耐和体力。看张小的婆姨,瘦胳膊细腿的也不象是个地里干活的女人。也许是张小的嫂子在种吧……“开春撒了种子,就没管顾了。”张小低下眉眼,叹着气说道,“去前年就旱过一阵,今年地力不够了;今天旱得更厉害,估计花再大的力气也很难有个好收成……我哥到货栈做事,就我这副小身板,想在土地里刨食根本就没指望。我嫂子和我女人也不成。地里的活路,翻土、犁地、上粪、浇水,哪样不是重体力活?”
商成沉默了一会,问:“那这村里,象你这样的庄户,多不?一一我是说,撒下种子就不再耗力气的人家,多不?”
“不多。”张小苦笑着说,“不是每家都是我们这样光景。但出门做事的也有,今年比往年还多一些。”他琢磨着商成的意思,似乎是在询问确切的情形,就补充说,“往年有出门做事的,那一般都是家里劳力多没事情干;今年有些劳力不足的人家也有人出门找事情做。我估摸着,大概全村有一成三四的人家有人在外面揽活路。”
商成不说话了。鼓励农户努力耕作,规劝制止百姓跑去城里揽活,这就是大学士朱宣那份文告《再劝农桑文》里提到的“尊本镇浮”。很显然,在这方面,燕山的实际情况又与朝廷的文告背道而驰了。看来,想把燕山的农业搞上去,想让人们都把肚皮吃饱,还有许多具体的困难在前头等着他……“大人,有个事,不知道我能不能,能不能……”一直在旁边听他们说话的桑秀,这个时候突然开口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