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义的一番论断,他都听在耳朵里。碍于情面,商成不愿发表看法——至少他是这样看的——文沐位微言轻又说不上话,那么只好由他来说了。
“显德所言,稍有谬误啊。”他才轻飘飘地给王义的判断下了个判语。“我大军出征以来,有黑水源头、黑狼滩和雀儿山三场战事,虽然战果都不算显着,”说到这里,他稍微停顿了一下,脸上也显露出一丝难堪。三场战斗中,以黑狼滩一战最为可惜,假如左营不是和一小股敌人纠缠而没来得及封闭包围圈缺口的话,也许鹿河以南甚至是莫干以南就再也没有成建制的突竭茨骑兵了。那样的话,现在的中路军就不用在鹿河停留,在焦虑中苦苦等待李慎在端州方向的消息;商成大可以率大军越过鹿河,跨过莫干,兵锋直指黑水城;而以黑水城的守备力量以及仓促集结起来的部族兵,很难说能不能坚持到突竭茨的主力回来,毕竟突竭茨人都是骑兵,擅攻而不善守……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又在心里咒骂了一句:
这个该死的段修!
他马上又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
还有你这个混蛋东西!
他按下心头的恼恨,接着说下去:“……可突竭茨人接二连三地败北也是不争的事实。到现在为止,我军进兵已经有十九天,深入草原也有三百里,要说这么长时间阿勒古左岸五部都没收到消息,这显然不可能。可是他们却一直没有动静。这可以解释为他们要戒备枋州的西门胜,所以不敢分兵救援。既然这样,问题就来了:既然之前他们不敢动作,为什么现在我军打下鹿河遥指莫干了,他们的增援又来了?”
王义张了张嘴,似乎想争辩什么。
郭表不等他开口就说出了自己的看法:“我的判断,既然阿勒古左岸五部有增援,假如不是西门胜的虚张声势被识破,就是莫干到黑水城的实际兵力已经空虚,阿勒古各部不能不增援。”他扭头看了一直默不作声的文沐一眼,亲切地唤着文沐的表字问道:“昭远,你的看法呢?”
文沐也没有推辞和谦让,就说道:“我和郭将军的看法差不多,只是有一点不同之处。”
“哦?哪一点不同?”郭表饶有兴致地问道。燕山的有名将校之中,他最欣赏的就是孙仲山和文沐。这大概是因为他们三个人出身经历有不少的共通之处:他们的家世也相差不离,都是世代耕读传家;他们自己也都是读书人;郭表和文沐还有秀才的功名在身;孙仲山也进过县学,假如不是少不更事闯了祸,考个功名并不算难事。另外,三个的性情脾气也很相近,话也说得到一起。
“我以为,大腾良部和完奴儿部其实并没有真正识破西门将军在枋州的布置,之所以突然派援军来鹿河,只是因为两点:其一,鹿河一失,莫干就很难守住;莫干失守,黑水城就是门户洞开。届时我军兵临黑水城下,即便不能攻下黑水城,可三年中我大赵两次兵困黑水城,其中的意味就很值得别人思考琢磨。”
郭表非常地赞赏地点了下头,并且毫不忌讳地说:“你说得对!我就没想到这一层!是了,我们三年里两战黑水城,草原上那些归附了突竭茨的部落不是瞎子,当然就得在心里重新盘算盘算,跟着突竭茨人和我大赵作对,到头来究竟会落个什么样的下场!”
“郭将军谬赞了。”文沐谦虚了一句,又说道,“其二,他们虽然一时没有识破西门将军的布置,可毕竟心里存有疑心,派出点不伤筋骨的人马增援鹿河和莫干,未必就不是一种试探西门将军的办法……”
他们俩说话时,王义一直没有插嘴,这时候突然问道:“既然大腾良部和完奴儿部来了,为什么阿勒古三部却没有到?”
文沐顿时张口结舌回答不上来。他的确还没认真想过这个问题。
“不用再讨论了,西门胜在枋州的动作已经被敌人识破了。”良久没有出声的商成站起来说道。他走到帐篷一角支起的舆图前,凝视着舆图上的点点线线看了很长时间,才慢慢地接上刚才的话,“枋州的那么一点点兵,居然唬了大腾良部和完奴儿部差不多半个月,足见西门克之的本事。”他转过身,把三位同僚环视了一遍,似乎是把心思重新归拢总结了一番,这才再说道,“大军行动,道路,粮草,水源,三者缺一不可。道路就不说了,我们再尽力,也只能遮护大军左右,百里之外就无能为力。粮食也不题;敌人肯定是有备而来,至不济也能就地解决。唯一的问题就在水源。和左营接触的敌人之所以不再移动,与左营相隔不远也不再主动进攻,就是为了守住水源。我估计,阿勒古五部的主力说话就到;说不定就在这两三天里。”
郭表的神色一下变得凝重起来,不疾不徐地说道:“阿勒古五部合在一起,至少能有两万人马,我们只有一万四,其中还有一半是步卒……”这是众人皆知的事实,其实不需要他来提醒,可是情况如此紧急,他也只能借着说话来舒缓焦虑的心情。他掰着指头紧张地运算着敌我双方的兵力和部署,半晌才无比担忧地说道,“我军有一半是步卒,骑兵不到七千,如果仓促撤退,必定会被敌人衔尾追击,假若不敌溃散的话……”
商成呵呵一笑,揶揄了郭表一句:“奉仪不够坦诚啊。现在撤退,我们就不是‘假若溃散’了,而是必定会有一场溃败。”
郭表嘴角流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也没反驳,算是默认了商成给他的评价,接下去说道:“……溃败不怕,我们大不了也就是战死殉国,可燕山怎么办?燕山中路从留镇到燕州,卫军还不到一个旅,边军不及三千人,征召各地的乡勇壮丁守城也需要时日,一旦我军失利,只是一场前年秋冬的糜烂局面。”
这话还是不够坦诚。前年赵军大败于莫干是不假,可大军至少有一半的人马最后是退回了燕山,这四万多人便是后来所谓“燕山大捷”中的主力,而眼下全燕山所有卫军边军加在一起还不到四万,二者岂能并谈?今日只要商成在鹿河一败,顷刻之间整个燕山就会遭到一场天塌地陷的浩大劫难,纵然端州还有李慎的一万多两万的兵马,也是独木难以支撑。到时燕西空虚,燕中沦陷,东庐谷王又从如其北郑攻燕东,李慎要想再来一场“燕山大捷”那纯粹就是痴人说梦!他能不能保全端州都在摸棱两可之间……郭表默了很长时间,忖量了再忖量,终究还是没有把怀里的锦囊掏出来。他给商成出主意说:“这样,你带一半的骑军,护着步卒粮草民先走。我带一半的骑军,凭借鹿河和黑水河和他们周旋。”他看商成沉吟不语,生怕他担忧自己的安危不肯就走,就开玩笑说,“怎么,信不过我?怕我断后护不住你们?”
“信不过你?”商成把心头蓦然涌起的那股感激心情先强自按捺下去,也笑起来,说,“你扯卵淡吧!你来断后也成,问题是——”说到这里他故意停下来,直到郭表一连声追问到底有什么问题,他才说道,“——谁告诉你我现在要撤退了?”
郭表和王义都是大吃一惊。他们简直在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就是很熟悉和了解商成的文沐,乍一听说他不下令撤退,也有过短暂的愣怔。
“子达,”郭表神情严肃地说道,“记得去年你进京述职时,曾经和我说过一句意味深长的话,‘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今天我也要用这句话来规劝你。眼下的敌我局势,已经不是咱们退不退兵的问题,而是咱们能不能退回去、能退回去多少的问题。当前敌人三面合围,除了退兵一条路,再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王义和文沐一齐点头。郭表的话说得半点不错,眼前的局势确实凶险万分。西边的阿勒古五部说话就到,北边莫干的敌人已经同鹿河的敌人合兵一处,东边的敌人溃而不散,也是蠢蠢欲动;北东西三面都是敌人,隐隐有合围赵军的态势。如此险恶的环境,稍有迟疑大军就是万劫不复的下场,商成(商瞎子)竟然还不做撤退的打算?
“我也没说不退兵。”商成脸上挤出一抹笑容,内心里却是无比地苦涩。从去年仲秋开始,整整的八个月,他几乎一直都在为这次的出兵忙碌,不停地完善计划,不停地和朝廷以及渤海定晋两个卫镇协调,可忙来忙去,最后他得到一个什么结果?至今李慎还驻扎在北郑,说好的渤海和定晋佯攻牵制也没看到一星半点的影子,只有他带着的这一万多兵士在鹿河边驻扎,说好听点叫孤军深入,说难听点就是深入的孤军,这种情况下不退兵,他还能干什么?再说,留镇囤积的补给也只能勉强支撑大军在草原上行军作战两个月,眼下时间已经过去一半,想不考虑退兵的事都不可能。
退兵是必然要退的,可关键是怎么退。现在这种情势下撤退,稍不留意就会变成溃败。不管是对他个人来说,还是对他肩负的责任来说,他都无法接受一场溃败,所以他一定要尽最大的努力去避免出现这种情况。因此,在真正的退兵之前,他首先需要做的事情就是化解敌人三面合围的不利态势。
要打破这种局面很简单,击败或者消灭一路敌人就可以达成目的。
可是,应该挑哪一路敌人动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