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同他娘先前也聊过,他爹当是戍边的第二年就死了,那些头领们眼里只有军功,吃了败仗觉得丢人,悄声的能捂便捂,战死的数量也是能少报就少报,他爹当在其中,既不在战死的名册里,户籍自然一直没销。”
这倒不单是因为荣誉感和羞耻心,不注销,自是为了吃空饷,李泌忿然不平。
“这次免租,说是要先补后免,那些当官的,便不管这人到底是不是还活着,只看折冲府上的名籍,对戍守边疆六年以上的全部都要补收,他家这一次就要补上先前近十年的租庸调。”老妪叹了口气,给李阿良夹了一筷子野菜。
李阿良头也不抬的扒拉着菜粥,手里还握着那只坏了的木头斗鸡。
老妪心疼的摸摸孩子的头:“他娘急坏了,才几年光景,先是郎君死了,再又接连送走家翁、家婆,本就欠了一屁股债,哪里还有多余的钱粮补给官家?一个女子本已被压垮了,谁料后来又给她家派了征防令……”
李泌吃了一惊,不敢置信的看着老妪。
老妪叹了口气:“说他家是兵户,爹死儿继,阿良到了岁数,让自备军资衣装去折冲府补缺。”
饶是李泌再好的修养,火气也是憋不住了:“哪有这样的道理?补缴租庸调时就按人还活着算,征防调兵时就按人亡了算,如此两头盘剥,竟是要把生门封死。”
他将目光落在李阿良身上,那孩子许是听惯了自己苦难的身世,也见惯了不同人听闻后的愤慨,只一脸木然的捧起粥碗,将碗底那丁点的菜粥舔干净。
老妪一脸苦楚:“谁说不是这么个理呢!可有什么法呢?他娘就因气不过这个理,便一个人赶到他爹军籍所在的太平军府去问,谁成想,就再也没回来。”
“再没有回来?”李泌愣住了,才刚强抑的愤怒又如潮水般涌了回来,硬生生憋在了心口,憋的他有些喘不过气。
这便是他为之殚精竭虑、苦心筹划的太平盛世吗?
他见识过明州、广州两府为了海关税银闹出来的人祸,他不是对那些蛀虫官吏一无所知的清流小白,他也见识过驻防边塞,因为兵部高官弄权贪污,一线军士流血又流泪的枯骨惨状,可那些,到底没有眼前的震撼。
寻常百姓的日常。
无战乱、无天灾、再寻常不过的普通年景,却活成这个样子。
这才是锥心之痛。
默了好半晌,他才收起桌上的碗筷,打算借洗刷碗筷之际冷静冷静,也免得露了身份,这次为府兵暴乱的事,他特意没有直接去范阳府衙,也没有差遣暗哨和备身所的手下,而是以道士的身份亲自赴乡间查证。
之所以选中容城县,是因为该地兵户聚集,为历年分勋田所在。岂料不查则已,一查惊心。府兵的日子比他估算的和各地暗哨汇总上报的情况还要困苦的多,有勋无赏、无田耕种者极为普遍。
他在长安时还能保持一颗平静宁和、出离尘世的清净心,每每出了长安,接了地气,看到、听到、遇到的都让他无法静心,更不能坐视不管。
“太平军。”他在心里又给此行填了一件必要完成的事。
李阿良起身,抢过李泌手里的碗筷,先行到灶间洗刷起来。这个执拗的孩子,用力所能及的劳作感谢着身边每一个帮助他的人。洗完碗筷又将老妪家中扫洒一番,四下里弄的妥帖利整后方回自家睡觉。
那个家,虽然空有四壁,只剩自己,因有期望,仍是家园。
李泌也站起身,提出要送他过去,李阿良既没拒绝也没邀请,只攥着木头斗鸡走在了前头。
临出门时,老叟紧走几步,给李泌手里塞了一个勉强算全乎的灯笼,复又塞了一张纸。
李泌打开一看,正是折冲府征召李阿良的军令。
那个沉默了一天的老人,此时正挂着一脸祈求之色,言语更是急切:“道长,我知你是个能人,请带阿良走吧,帮他逃出去,或许能保下一条性命,若不然,他家怕是真要绝户了!”
李泌攥紧了手里的军令,心事如钧,默了好一会儿,方看向老叟:“我知道了。”
少年脚步虽急,终究不及李泌。
李泌只紧走两步,便追上了李阿良,与他齐躯同行,开口便是一句:“把你那个木头鸡扔了。”
李阿良听了却好似没听到,不语,也不停。
李泌言简意赅:“读书、习武,走正途。”
李阿良依旧不语,脚下也未歇。
李泌一语戳破少年并不难猜的心事:“就算你成了第二个神鸡童,进宫当上斗鸡将军,也不能为你爹娘报仇。”
果然,李阿良立时便停了下来。
夜色沉沉,无星,无月,唯有李泌手里的烛火照亮了李阿良倔强的双眼,渐渐泛出泪花,是委屈、无助,是满腔心事被戳破的泪,更是少年难负家仇的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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