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11点,寒风呼啸,三辆中巴车悄无声息的停在林城当地有名的万枫山下,车子外面的温度已经是零下二十度,场务主任裹着军大衣跑上最前面的车,林晓佳正靠在椅背上休息,主任也没顾忌太多,抓起旁边放的一个大搪瓷杯喝了两口,才开口说:“林导,摄像机位都已经就位了,黄副导问你是不是现在就开始拍?”
林晓佳慢慢睁开眼睛,就着车里微弱的光看了看手表,站起身下车:“去看看秀芬的妆画完了没,如果完成了,就开始拍。”说着突然想到什么,转身对跟着自己的场务主任说:“你去给黄飞说,今天这场戏我主镜。”
场务主任愣了下,林导已经不掌镜很久了,准确的说从第二部小成本影片开始,他几乎就没再碰过摄像机,虽然画面的构图、分镜他都会提前弄得特别仔细,但是亲自掌镜真的很少见,可是这部电影开拍之后,林导时不时的就会掌镜拍一两个大侧写和戚飞雪的特写,今天他居然要掌镜这场戏的全部镜头?樊主任有点吃惊,但是还是很快的点点头,转头向片场跑去:“好!”
黄飞、大耿是他的同班同学,三人从第一部小成本影片开始就孟不离焦、焦不离孟,和剧组的为其他人后来加入的不同,他们三个是真正一步一步的走到今天,但是现在,他站在黑暗的山脚下,耳边呼啸的寒风吹着他露在外面的耳朵,像刀割一样疼,看着她周围一个个黑影忙忙碌碌的跑来跑去,繁忙却有条不紊,他的心里突然有些愧疚,有些自豪,这就是他林晓佳的团队,这个团队必将创造出一流的作品!
戚飞雪正在带假发套,这个戏份,秀芬已经剪掉了两条大辫子,成了学生头,一开始剧组化妆师也是准备一剪刀剪下去的,戚飞雪有些心疼,但是却一句话没说,谁知林晓佳当时看了她散下来的头发,静默半天说了句:“戴假发吧。”
化妆师愣了一瞬,她可记得在之前的影片拍摄时,对于女演员的形象,林导总是雷厉风行的说改就改,完全不顾及女演员的意愿,不过他回头看到戚飞雪那一头像芭比娃娃一样的头发时,手下也有些软,从善如流的选择了假发。
戚飞雪的头又多又长,戴假发很麻烦,一个带不好就看起来很假,所以化妆师耐着性子小心翼翼的一点点的调整,突然车门打开,林晓佳带着一身寒气走上来,淡淡的问:“好了吗?”
化妆师手下不停,如实答道:“还得一会儿,这个假发不好带。”
林晓佳嗯了一声,在戚飞雪旁边的座位上坐下,陈沫抬起已经快睁不开的眼皮看了他一眼,瞬间清醒,她飞快的往戚飞雪跟前凑了凑,隔断了林晓佳直视飞雪的目光。
林晓佳好像没有发现她的举动一样,对戚飞雪说:“这场戏准备的怎么样?”
戚飞雪头不敢动,只能转动眼球看了他一眼:“我会努力不让大家受苦的。”
林晓佳笑了下,没再说话,看着戚飞雪那边的车窗,外面黑乎乎的,车内十分安静,能清楚的听到外面的风声,陈沫下意识的裹了裹身上的羽绒服,又摸了摸飞雪怀里的暖宝宝,觉得还挺热之后,放心的缩回手,继续闭上眼睛休息。
“一会儿这场戏我来主镜,你不要想太多,这场戏,我对你只有一个要求,完全的带入!你不是戚飞雪,而是秀芬!”林晓佳突然开口,声调有些飘渺:“因为这段是我母亲的故事。”
戚飞雪眼睛转向他,从他的脸上看到了一闪而过的落寞,她不太清楚林晓佳的家庭背景,但是从外界的传言还有她自己的观察中,能看出他应该有一个高层次的家庭,可是他还想很少提起自己的家人,做的事情也有些……离经叛道?惊世骇俗?她想不出一个准确的词语,可是刚刚从他脸上一瞥而过的落寞和怀念,戚飞雪有个大胆的猜测,他的母亲是不是已经……不在了?
说完这句,林晓佳再次沉默下来,化妆师皱着眉头费力的将假发调整好,拍了拍戚飞雪的肩膀说:“好了!”然后想到今天的戏份,转身从一个箱子里拿出两块护垫,准备系到戚飞雪的膝盖上,正在这时,林晓佳开口了,语调冰冷:“不用这个!”然后认真的看着戚飞雪:“这场戏,我要求你一切都是真实的!”
黄飞已经让出了位置,林晓佳正在和戚飞雪说着最后的事项:“你从这里出发,然后一直向上,不要停,按照你的节奏,镜头的事情你不用管,交给我,你要做的就是一直向上,直到我喊停,明白吗?”
大风将飞雪的短发吹得铺满一脸,她有些担忧的问:“要不要把头发处理下?”
林晓佳看了看那已经变成梅超风一样的短发,点点头,化妆师很快在假发上夹了几个隐形夹子,固定住了前面乱飞的头发,工作人员全部撤离,林晓佳也已经做到了摄像机面前,看着被风吹得有些摇晃的戚飞雪,拿起喇叭喊了:“56场夜吗,第一次,开始!”
秀芬看着黑乎乎的大山,风在耳边咆哮,她觉得自己的腿有些发软,不知道是一路走来累的,还是被吓得,山上的枯树在风的吹摇下,树影绰绰,旁边突然发出一阵声响,她猛地哆嗦下,眼里全是恐惧,想起大人们说这座山的一些传说,她有些想哭,但是想到家里疯癫的妈妈,还有已经被送去劳教的大哥,她咽了咽口水,重新看着山里的目光渐渐坚定起来,她噗通一声跪下,磕下一个响头,嘴里虔诚的祈祷:“求三娘娘保佑我母亲快点好……”
她们这条街上有一个阿婶家的小孙子生下来就是个傻子,可是后来他慢慢好了,她看着疯疯癫癫的妈妈,送到精神病院之后没有一点好转的被送回家,她偷偷跑去问了那个阿婶,阿婶小心翼翼的告诉她,只要她能一路扣头到山上那座三娘娘庙,里面的主持会给她妈妈做法,然后给她一个方子,照着那个吃,就一定能好。
幽深黑暗的大山,劲风袭击这着秃秃的树林,单薄的女孩一步一叩,每次磕头都好像将全部的希望寄托在那一叩首上,慢慢的,山路在她脚下被扔下了好长一段,而她的额头已经红肿,额发已经被汗打湿,一缕一缕的垂在额前,站起来的动作也有些吃力,但是她还是坚持着,想到已经分散的家,想到好在监狱里的爸爸,劳改场的大哥,疯癫的妈妈,刚出生就被扔下楼的妹妹,她的眼里升起一股火苗,她是偷偷跑出来的,走了二十多里地才来到这个山脚下,她不能半途而废,她要让自己妈妈健健康康的等爸爸和大哥回来,她好像全身充满了一种信仰,一步一叩缓慢向上……
陈沫看着摇摇欲倒的女孩子,心里有些发慌,林晓佳依然没有喊停的意思,他坐在摄像机前慢慢跟随着前面的那个女孩儿,同期声里已经很清楚的听到她的喘气声,她站起来的动作也有些笨拙,额头从红肿已经有些发乌,眼神也开始慢慢涣散,嘴里的祈祷已经变成了几乎听不见的呢喃,所有的情绪都从脸上消失,每一步,每一个磕头都好像是提线木偶一样的机械,终于她一个踉跄的趴在地上,陈沫心里一惊,快步向前跑去,被场务死死拉住,在导演没有喊停的时候,谁也不能耽误拍摄!
林晓佳眉心紧皱,盯着趴在地上的戚飞雪,就在众人都以为要终止拍摄的时候,戚飞雪缓缓的用手撑地慢慢的支起上半身,看着前面黑漆漆的山路,脸上露出一丝绝望,她的胳膊一软又重新趴下,但是很快,她垂着头从地上起来,好像用尽全身力气站起来,林晓佳看到她嘴唇微动,示意话筒靠近,听到她喃喃的说:“求妈妈快点好起来……”
林晓佳的眼睛猛地睁大,瞪着前面的姑娘,她已经完全入戏了,她是秀芬!下一刻,所有的工作人员都看到了她重新端端正正的跪下,磕了三个响头,好像再为刚刚的摔倒致歉,再抬头,她的眼睛好像大雨冲刷过一样的透明澄澈,态度虔诚圣洁的好像仙女,人们好像突然在她的身上发现了一圈光晕……
“咔!”林晓佳话音刚落,陈沫就向前冲去,剧组医生也跟着跑过去,林晓佳的镜头没有离开戚飞雪,突然,在众人就要扶住她的时候,摄像机忠实的记录下她眼角的一滴泪和唇角满足的笑……
陈沫心疼的看着躺在车座上的戚飞雪,有些手足无措,这种伤应该冰敷最有效,可是现在是大冬天,而且飞雪接下来还有戏份,她只能用热毛巾揉着戚飞雪红肿的膝盖,一边生气的说:“林导就像资本家,太万恶了,你这样让大洛知道了,又该心疼了!你也真是,他不让带棉垫,你不会偷偷带啊!这额头留疤怎么吧,都出血了……”
医生听说她接下来还有戏,也不太敢处理额头上的伤,只能用淡盐水帮她清洗清洗,消消毒,“嘶……”戚飞雪闭着眼睛发出抽气声,刚刚那场戏,她已经身心俱疲,怎么回到车上的她都不知道,听到陈沫的碎碎念,她下意识的呢喃了一句:“不能让他知道。”
林晓佳盯着屏幕,久久没有说话,这场戏完全超出他想象的发挥,看到她被医护人员背下山的时候,他突然对这个瘦弱的女孩儿产生了一种佩服,他知道她一向敬业,可是今天看到她的表现,他心里像堵着一团棉花,难受极了!
他走进飞雪休息的车里,刚进去就收货陈沫恶狠狠的白眼一枚,他突然有些歉意涌上心头,看着飞雪半躺在车座上休息,额头的红肿在她白净的脸上愈发刺目,刺得他心里有些微微的疼,他手指动了动,轻声说:“等日出的时候再叫她吧。”走下车,他回头看了眼睡着的女孩儿,突然有些话相对她说,最后还是默默的叹了口气,回到了片场。
等到在这座山上的戏全部拍完,戚飞雪也觉得轻松起来,手按着放在额头用毛巾包起来的冰袋,打了一个激灵,看着太阳在自己面前升起,突然沉郁的心就这么得到救赎,她拿出手机录了一段视频,没有脸,只有解说:“洛夕,你看,我把日出送给你,希望你今天的比赛就像旭日东升一样,有个好成绩!嗯,想你!”
林晓佳看着她在朝阳下幸福的笑容,抬手给她拍了张照片,快门声惊动了她,她将视频发送之后,走过来站在他身边看他刚刚拍的自己,笑着说:“你把我拍的真好看,能传给我吗?我想发给洛夕。”
林晓佳手顿了顿,还是点击了发送,然后漫不经心的说:“对拍照感兴趣?”
戚飞雪看着传来的照片,点点头:“嗯,觉得能将美好的东西留下来,挺有意义的。”
林晓佳看了看四周,指着一颗长在悬崖上的松树说:“把那棵松树拍给我看看。”
戚飞雪有些不明白他的意思,不过还是听话的拍了一张,林晓佳接过手机,就看到手机脑门上的信息提醒:我也好想你啊!你什么时候回来!亲一个!
他眼神闪了闪,评价到:“意境还好,构图不行,你想学,我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