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周周请示过外婆之后,跑到余玲玲的房间门口,想要让二舅送她去省二院。刚走到门口,就隐约听见里面压低声音的争吵。“我管孩子的时候你总拦着,你自己又不教育,成天和你那群哥们儿在外面往死里喝酒。你喝酒,我不拦着,可人家喝酒是谈生意,是往自己家揽钱,你们呢?这孩子越来越像你们家人,死倔死倔的,一天到晚胡思乱想不干正事儿,净看这些闲书,全是些什么爱来爱去的。你是不是想眼睁睁地看她考不上大学,还得走上她那小姑姑的老路?!”
余周周听到“小姑姑”三个字的时候,从门口退后几步,羞愧而又愤怒地盯着门把手,想了很久,还是跑回自己的房间。
余婷婷和爸爸妈妈一起出去吃饭了,余周周没有其他的办法,她急着去医院见谷老师,所以没有惊动在客厅看电视的外婆,悄悄穿上外套,从抽屉里面拿出一百元钱揣到裤袋里,打开门溜了出去。
第一次自己坐出租车的余周周坐在后排,脑子里面翻来覆去想到的都是晚报角落处抢劫杀人案的报道。她的手紧紧地攥住门把手,做好了随时跳车的准备。
或者……或者如果这个面色不善的大胡子司机真是个歹徒,而她制伏了他……是不是就能像报纸上面那个勇敢小市民一样成为少先队员标兵,然后被保送到师大附中?余周周突然兴奋起来。歹徒叔叔,帮个忙吧!
她还在对着窗子幻想,突然一个急刹车让她撞上了副驾驶的椅背。“到了。”大胡子叔叔言简意赅。余周周的美好畅想在椅背上撞了个粉碎,她挺直身子坐起来,拉开车门。“小姑娘,拿钱来!”余周周出门的姿势停在半路,她略带紧张地捂住裤兜,一百元钱在腰间发烫。“我……你……我可没带多少钱……”余周周和大叔面面相觑,过了几秒钟,大叔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你没带多少,我也不要多少啊。十元钱,零头给你抹了,你不能白坐车啊。咱俩到底谁打劫?”余周周的脸红得发烫,头上冒着白气。她递过一百元钱,大叔在车内橙色的小灯下简单验了一下真伪,就找给她九十元钱。
刚刚的胡思乱想和虚惊一场让余周周从奥数的低落情绪中解脱出来,然而一踏入省二院的大门,扑面而来的消毒水味道和苍白的灯光让她一下子踏入了另一片混沌。
谷老师要不行了。很简单很残酷的事实。人的情绪像是四月天,说变就变。余周周从来没有近距离接触过死亡,然而仿佛是出于人类最最本能的反应,只要想到“死”这个字,眼泪就可以开闸。按照护士指的路,她跑上五楼,来到重症监护室的走廊。即使在这样的情况下,余周周仍然在胡思乱想,她觉得这样是对谷爷爷的不敬重,可是她控制不住。脑海中一会儿是一群穿着白大褂的大夫走出抢救室,一边摘口罩一边说:“我们已经尽力了。”一会儿又变成了他们所有学生围在病床周围嘤嘤哭泣,而谷老师则缓慢艰难地说着最后的嘱托,慈爱地拍着他们的头……
很快余周周就发现,电视剧都是大骗子。
重症监护室外面一点儿都不荒凉安静,也没有紧张的气氛,甚至没有成群的、站在一起流泪的学生。
只有陈桉,穿着白色的衬衫站在那里,好像末世的天使。“周周?自己过来的?”余周周喘着粗气,用手撑住膝盖,累得说不出话,只顾点头。“这么晚多不安全。我给你家里打电话吧。”陈桉一边说着,一边拿出一部黑色的个头不小的手机拨着号码。余周周在自己妈妈手里也看见过类似的手机,她用它玩过贪食蛇游戏。
“嗯,您别担心,她可能是太着急了,就自己跑出来了,还好没出危险。嗯嗯,您放心,我会把她送回去的,您要是着急的话随时打我的手机号吧。对,我叫陈桉,我的号码是139××××××××……”
陈桉挂上电话,才摸摸余周周的头,说:“下次不许这样了。”余周周抿着嘴点点头:“我也是没办法。”陈桉有些奇怪地看看她,略微思索了一下,但是没有追问,只是朝玻璃门指了指:“谷老师昏迷了,在抢救。”余周周踮着脚,透过门玻璃朝里面望了半天,可是什么都看不见。“为什么只有我们,其他人呢?”“还应该有谁?”陈桉低头看着她。
是啊,还应该有谁?谷老师没有子女,爱人患乳腺癌去世多年,少年宫是他全部的精神寄托,他没有家人。
“其他的团员呢?还有少年宫的老师呢?”“乐团来了几位老师,他们刚才一起去附近买衣服了,还没回来。”“买衣服?”
“寿衣。”“兽……医?”陈桉笑了:“就是人去世后,必须穿上的衣服,用来参加葬礼,参加……自己的葬礼。”谷老师还在抢救,可是寿衣已经买好了。“必须在死后赶紧穿上,否则身体冷却后很僵硬,再穿寿衣就很困难。”陈桉的声音平静极了,毫无情绪,他仍然带着一点点浅笑,可是一丝温度都没有。
余周周看着这样陌生的陈桉,有点儿慌:“你对这个……程序……很熟悉?”“噢,”陈桉的思路好像被打断,他恢复过来,朝余周周点点头,“我外公去世的时候,是我帮他穿的寿衣。”余周周觉得很难过,她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呆呆地望着那扇门,干巴巴地说:“其他的学生怎么不来?”“他们为什么要来?”陈桉冷静地看着她。
“他们不应该来吗?这样……凄凉……”余周周尝试了一个她只在作文中使用过的词语,“这样多凄凉。”
“是啊,的确啊,来给他送别的人的确越多越好,越多越温馨,越多越感人。”陈桉的语气有些嘲讽,甚至有一点儿愤怒的意味,但是余周周直觉他并不是在针对自己。
陈桉的目光早就穿过了走廊,到达了某个余周周不了解的领域。
“但是再温馨再感人,也跟死者没关系。那些都是做给活人看的。急救室外面站了两个人还是两百个人都没有区别,他都看不到,也不会觉得难过。”
陈桉停顿了一下,半蹲下来盯着余周周的眼睛:“难过的,其实是你。而且只有你。”这样的陈桉,好可怕,又好可怜。余周周觉得大脑已经停止运转了,陈桉说的话她听不懂——却又好像能听懂。“那你为什么叫我过来?”她有些怯怯地问。“因为你是真心喜欢谷老师的,谷老师也喜欢你。”“别人不喜欢谷老师吗?”
陈桉意味不明地笑了,他亲昵地搂着余周周,漫无边际地问:“周周,你觉得谷老师是个什么样的人?”
“谷老师是好人。”余周周无比认真地一字字地顿着说。“那什么样的人是好人呢?”余周周愣住了。陈桉的笑容显得如此遥远缥缈。
“这个世界上,对你好的就是好人,对你不好的就是坏人。”陈桉点着她的脑门,“就这么简单。”
“不是!”余周周有些愤怒,她不喜欢这样的陈桉。“好人都很善良,很……公正,他们不会瞧不起人,也不会偏心,而且……”她搜肠刮肚地定义着自己心中的好人,在午夜时分空旷的走廊上,和一个笑容淡漠的大哥哥徒劳地辩论着。
“谷老师对你善良,对你公正,也不会瞧不起你,更不会偏心——不,他偏心,但偏向的是你。所以他是好人。但是,如果我告诉你,谷老师和你跟我抱怨过的那些老师一样,他也收礼,对于那些没有前途的孩子,他也不会阻拦他们来少年宫追梦,甚至还夸下海口哄骗他们的家长。在乐团的位置安排上,他也不公正,他也偏心。很多人不喜欢他,对于别人来说,谷老师是坏人。”
余周周安静地站在那里,没有大喊着“你撒谎”或者流着眼泪跑掉,她认真地思索着陈桉的话,回想着其他乐队成员对谷老师的态度,低下头,迅速地做出了自己的判断。
许久之后,才倔强地抬起头:“他对我是好人,就够了。”陈桉微笑起来:“看来你听懂了。”余周周仍然期待着动画片和幻想世界中纯粹的黑白善恶,可是那一刻,她学会了用另一种方式来安慰自己,另一种方式来看待这个“精彩又残酷”的世界。在她眼中,无论多么残忍多么凉薄自私的人,其实都会对其他某个人倾尽自己的爱和热情,只是那个某人不是她而已。就像在班级很多同学眼里,于老师是个负责又温柔的好老师——就算是个幻象,也没必要打破。
“陈桉,你觉得谷老师是个好人吗?”陈桉回过头,温柔地拍拍她的肩膀。“他对我很好。”陈桉说。可陈桉一直都是站在是非黑白的外围安静旁观的人。这一次,他把余周周也拉到了看台上。虽然余周周一直都不知道,他为什么对自己伸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