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世上大部分抒情,都会被认作无病呻吟。能理解你得了什么病,基本就是知己。
在刘十三的九年制义务教育中,差点和牛大田成了知己。牛大田逃学辍学不学,荒废无度,结果没考上重点高中。刘十三预习补习复习,刻苦顽强,同样没考上重点高中。
计划需要毅力,刘十三比谁都了解。他买了市面上一切模拟试卷,既然没能力解答,那就把所有题目都背出来。
本子上写,“考取重点高中”,他没完成,这里有太多客观原因。但“背诵模拟试卷”这一条,拼命就可以,任何意外都不是借口。
到了半夜,困意袭来,他背一道题目,扇自己一个耳光。
王莺莺早上喊他吃饭时吓了一跳,只见刘十三两颊高鼓,红光透亮,神情恍惚念念有词:“精光黯黯青蛇色,文章片片绿龟鳞。”
王莺莺刚走到他一侧,刘十三嘶哑着声音说:“别开窗!我还没见到阳光,天就不算亮。天不亮,我一定能背完。”
漫长的学习生涯,支撑他走下来需要计划和毅力。在连绵不绝的失败面前,刘十三还能拥有这些宝贵品质,基于一个简单的信念:“我没毕业,我下次能考好。”正如赌徒没离开牌桌,因为手里还握着筹码,那么刘十三手里也握着时间。赌徒的终点是破产,刘十三的终点是高考。
高考分数下来,刘十三收获了他人生最重要的道理:原来世界上很多事情,不是你有计划、有毅力就能做到的。
在去高校报到的大巴上,刘十三翻开泛黄的笔记本。其实从初中开始,本子上的计划就逐渐艰难,代表完成的钩钩慢慢不再出现。
扉页写着至关重要的一条,考取清华北大。而这辆大巴,正开向京口科技大学。刘十三合上笔记本,打开了真实的人生。
2
高中毕业后的暑假,刘十三留在山间的最后两个月,王莺莺并不十分重视。她沉迷修仙,每天清晨猪草也不割,坐在院里练习打坐。她告诉刘十三,意守丹田,舌抵上腭,获得的人生体验连清华北大都教不会你。
刘十三走前,王莺莺满面红光,每七天辟谷一次,宣称身体将百病全消,无须外孙养老。
那天刘十三起床很早,八月底的山林清晨像一颗微凉的薄荷糖。青砖沿巷铺到镇尾,小道顺着陡坡上山,院子里就能望见峰顶一株乔木。刘十三爬过许多次,他的娱乐项目基本集中在这条山道。除开焖山芋、钓虾、烤知了之类粗俗的,还能溪边柳枝折一截,两头一扭,抽掉白白的木芯,柳条皮筒刮出吹嘴,捏扁,做一支柳笛。
本来外婆说开拖拉机送他到长途汽车站,但给了刘十三生活费,剩下钱替他买了个行李箱,没资金买柴油了。她试图让外孙退一点生活费,节俭的刘十三思索之后,决定让牛大田开摩托送他。
刘十三在外婆门前站了一会儿,望着门板上用小刀刻的一行字:王莺莺小气鬼。
外婆不识字,曾经问他刻的什么。他说,王莺莺要活一万年。外婆不屑地敲他头,说,活到你娶老婆就差不多了。刘十三摸过字迹,转身离开,离开老砖旧瓦,绿树白墙,和缓缓流淌一个小镇的少年时光。
刚跨出院门的第一步,刘十三鼻子一酸,心想,王莺莺要活一万年。
王莺莺的枕头下,一毛不拔的外孙昨夜偷偷放了五百块。
彻夜未眠的王莺莺翻了个身,她知道外孙站在门口。接着她听到很细的脚步声,和行李箱轮子咕噜咕噜滚动的声音,院门被轻轻带上,只剩早起的鸟偶尔一两下鸣叫。
王莺莺推开门,坐到桃树下,不再修炼。老太太抽着卷烟,看淡青色的天光逐渐明亮,发了很久的呆,擦擦眼泪,开始做一个人的午饭。
刘十三的行李箱夹袋,没钱买柴油的外婆昨夜偷偷放了五百块。
这场告别像个梦境。身为大学生之后的刘十三,趴在桌上睡了很多节课,梦里小镇落雨,开花,起风,挂霜,甚至扬起烤红薯的香气,每个墙角都能听见人们的说笑声。刘十三看见外婆正在炒菜,院内人影绰绰,大家一起祝贺他:“恭喜刘十三金榜题名,高考状元,旷古绝今,天下无双。”
刘十三激动地喊:“原来我是他妈的高才生!”
整个教室鸦雀无声,参加英语四级考试的同学们目瞪口呆,注视着突然起身的刘十三,共同停止答题半分钟。
监考老师问:“你在干什么?”
刘十三揉揉眼睛,迟疑地回答:“我在做梦吗?”
3
刘十三望着自己的室友智哥,心乱如麻。
刘十三跟他长谈过,让他不要凌晨五点梳头发喷啫喱,也不要每逢下雨就出去散步,更不要向辅导员告白,试图用爱情来逃避重修,因为辅导员是个男的。
谈着谈着,智哥举起一双丝袜,刘十三大惊失色,问他哪里来的。智哥说,偷舍管阿姨的。刘十三差点脑溢血,智哥喜滋滋地告诉他,将丝袜裹住肥皂头,攒很多肥皂头就能凑成一整块。
刘十三懂了,小学同学最多愚蠢,大学同学很有可能猥琐。
二〇一三年冬至,刘十三已经大三,窗外雪花纷飞。智哥含情脉脉弹吉他,看起来很文艺,但他桌上摆着洗脚盆,盆里泡着四袋方便面,热气蒸腾,让饥饿的刘十三不知是喜是悲。当智哥从洗脚盆捞出第一根面条的时候,彻底点着刘十三的痛点,他忍无可忍地炸了。